归墟谷中,一叶小舟顺着湖面缓缓而行,划水声如幽人呜咽,低沉凄凉。
大湖行到深处,逐渐变窄。两岸高山危崖,直耸穹顶,或如奔马,或如伏狮,或如恶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黑衣人伫立船头,宛如枯石。他手里原本漆黑的灯笼此刻却已明亮,在月色映衬下,辉映着鹅黄的微光。
那灯笼随着湖风轻轻摇晃,良久,从中传来一阵模糊的人声:“我既然死了,为何神识还留存着?”
黑衣人淡淡道:“常人之死,神形俱灭。但这引魂灯,专供魂、神寄宿,故而你肉身虽死,神识却与平常无异。”
那声音一时默然,隔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没想到要去桃源之境,竟然要舍弃肉身,方才你用刀刺向孟祯时,我还以为你要加害于她。”
黑衣人道:“这‘舍身刀’本就是专为世人剖离肉身而用。桃源之境乃修仙界的一处界面,与尘世极难互通,若不是你们身怀‘桃源归墟图’,将我召出,否则再用其它任何法子,也是枉然。”
那声音问道:“这归墟图,我却不是第一个拿到的,为何前面的人没有进到桃源之境,偏生是我?还有,之前你我相见时,为何叫我‘凌虚宫主’?”
黑衣人道:“这两问却是一问了。你和那姑娘并非第一个进入归墟谷的人,在此之前,已有两人将我唤出来过,第一次是黄石老人,第二次便是那凌虚宫主了。
那声音又问:“黄石老人,却又是谁?”
黑衣人道:“说来话长。这桃源归墟图每隔五十年便会从桃源之境的归墟台生成,通过万宇之罅,流传人间,但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有些失落于大漠沧海,等到毁烂也无人发现,有些纵使被人识得,也不一定有慧根能明悉仙缘。
“百年前,你带来的这幅归墟图便即生成,我也脱离了轮回之道,在归墟谷中听候召唤。这一等便是二十余年,终于有一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穿谷入湖,在石台前将我唤出,他便是黄石老人了。可惜的是,他一见我要用舍身刀为他剖离肉躯、引魂入灯,骇得连出数掌,将我凝聚的身形打散,他也远遁而逃,不见踪影了。
“又过五十来年,我等来了第二个入谷之人,却是一位美貌潇洒的女子。她自称‘凌虚宫主’,手执的竟是当年黄石老人拿来的那幅图卷。她将我唤出后,却丝毫没有进入桃源境的意思,跟我攀谈了几句后,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灯笼里的声音回忆道:“原来如此,我生前曾听一个人说起过,三十年前,这宫主在某处秘窟中意外发现了一位高人遗蜕,得到了一卷秘图和一部功法,练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本事,现在想来,那前辈便是黄石老人了。她之所以没有舍身入境,大概是尘世心愿未了吧。”
黑衣人淡漠道:“你如此一说,倒也解开了我心中所惑。这桃源归墟图,本就是为了筛选出世间天资卓越之人,以补充境内修仙各部的实力。像你这般误打误撞,进入桃源之境的人,可能千百年,也难遇一个。”
小船轻晃,驶入一片水雾之中。
那声音笑道:“我也不全是误打误撞吧。不过既然凌虚宫主知道归墟谷的开启之法,如何不传给宫中属下呢?”
黑衣人道:“桃源归墟图所绘之地,确是这归墟山谷,但执图之人若无仙缘,只懂按图索骥,在尘世的俗山俗水中寻找,永将徒劳无获。至于你问为何她不传给她的部下,我却不知了。”
黑衣人所言不虚,当年凌虚宫主大仇得报后,为了凌虚宫的长久安稳,思前想后,才狠心将那归墟图一分为五,让五殿之主代为保管。待她仙逝以后,五大殿主却各逞心机,妄图用拓印下来的“伪图”找寻桃源之境,便如痴人说梦,焉能有获?
后来赤殿之主关秦察觉出其中蹊跷,发起昊天一战,杀戮同门,抢夺来另外四张真图,准备凑在一起,以寻桃源之境,却不想惹来后面的腥风血雨,自己也身死孟家庄上。
直到孟祯将五张残图意外缝合,又遇中秋月满,歪打正着地破解了归墟谷的开启之法。
“这山谷乃是连接尘世与桃源境的一处独立的通道,在尘世的任何一地,只要得法,皆可开启。我已传给那姑娘归墟图的搜寻之法,若她仙缘足够,或许能在境中与你相会。”
小船驶出水雾,停在岸边一条石道之前。
那黑衣人走下船来,顺着石道,踽踽而行。
两刻之后,行至一处坡地,他手指对面隐约可见的楼宇道:“前面便是‘桃渊阁’了,你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
说着双手一送,引魂灯随风而起,飘飘然向那阁楼飞去。与此同时,阁楼上传来一阵缥缈空明的声音:“你任务已成,自去轮回吧。”
黑衣人听得此言,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但见他身形一散,化为无数金色光点,如瀚宇星辰,转瞬消失在茫茫山谷之间。
。
“愣着作甚?还不速速通禀姓名!”
桃渊阁中,坐立一位剑眉星目、华服宽袖的中年男子,他手敲桌沿,盯着桌上的灯笼,颇不耐烦地说道。
灯笼里那神识被这男子气势镇住,暗自嘀咕一句,才小声开口道:“区区沈渭……沈水的沈,渭水的渭。”
华服客撇嘴嫌弃道:“沈渭?一般一般,非常一般。”
“沈渭”尴尬笑道:“姓名受之父母,却不由我自己做主。”
华服客鼻子哼出一声,傲然道:“来了我这桃渊阁,别说姓名,便是身体发肌,皆由你自己做主!”
说着从身后架子上取来一截碗口粗的木枝,又从抽屉中掏出一把银色刻刀。
“你现在只得神识,却无宿体,你想要何种模样的身形,快快告知于我。”
“沈渭”继续尴尬道:“啊?恕晚辈愚钝,不太明白尊驾所言。”
“蠢货一个!高、矮、胖、瘦,懂乎?”华服客左手握着木枝,右手挥动刻刀,但听沙沙之声不绝,少顷便将那木枝削头去尾,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来。
“沈渭”见他动作,大概明白了几分,便道:“我在尘世之时,身长五尺有半,觉得挺好,便不用改了。至于胖瘦嘛……还是瘦点好,但不要太瘦,有几年我吃得少,我娘总说我皮包骨头……”
“他妈的,废话还真多!”华服客运刀不停,木屑纷飞之际,便见一个体态匀称的黄木小人跃然而生。
他拿着小人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满意笑笑,冲那灯笼道:“脸呢?准备长什么样子?”
“沈渭”愣了一下:“脸?”
华服客将刀一撂,不耐道:“怎么,不要脸嘛?”
“要脸!要脸!就先这样,再那样……”“沈渭”反应过来,一面回忆自己在尘世的模样,一面细致地给华服客描述。
“哎哟!”那华服客突然惊呼一声。
“沈渭”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这下轮到华服客尴尬了,他赧然一笑道:“这百多年没有用刀,手法稍显生疏,一不留神,把你嘴巴刻大了一点,不介意吧?”
“沈渭”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赔笑道:“也好也好,大嘴吃四方。”
华服客满意道:“还是你小子懂事。嗯……这便成了!”
只见他右手寥寥数下,便即停刀。
华服客张口一吹,一蓬金色光点翩然飞出,散落到木人之上,霎时间,那木人放出刺眼光芒,耀得阁楼昼亮一片。
待得光华黯淡下来,“沈渭”便见那华服客身旁正站立一个鲜衣磊落的翩翩少年,比之尘世的自己,还要俊朗几分。不禁看得出神,痴痴说道:“这……这……”
“什么这啊那的,来吧,试试我的手艺!” 华服客爽朗一笑,伸手一招,那引魂灯内倏地冒出一股鹅黄色星团,只一瞬,便窜入到那少年的身躯之中。
“我……我又活了?”沈渭缓缓活动了下双手双脚,一脸不可置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