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解风情,错以为人间欢闹。
星河不知疲倦,盈盈点点把灯照。
舒文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寒风将一个手持灯烛的青衣女官推了进来。
待衣摆落下,她才轻轻地关上门。
正当她要点燃烛台的时候,却发现内堂已经亮了。
褚锦玥一身淡黄色常服恭恭敬敬地站在那。
头发束得简单倒也规整,只在发髻中间插了一排简单的珍珠排插。
唇上只点了淡色口脂,整个人干干净净,活脱脱一副乖巧的学生模样。
“钟尚宫来了,可用过早膳,本宫带来一点,尚宫可尝尝。”
钟筠茹着实没想到褚锦玥竟然真能起来,还能提早来这候着她。
她本在昨日已经想好了褚锦玥的第一课,便是让她明时记刻,早做计划。
如今褚锦玥明明白白地站在这,不仅穿戴整齐,还为她准备了早膳。
钟筠茹忽然对她改观了,觉得这个皇后确如太后所言,孺子可教。
她赶忙走近了,说:“臣已用过早膳,多谢娘娘。”
褚锦玥微微一笑,“请尚宫上坐,本宫想敬尚宫一杯茶。”
钟筠茹受宠若惊,她最重规矩,皇后如何能给下官敬茶。
慌忙说:“这怎使得!”
褚锦玥说:“尚宫既是宫里的前辈,又是母后指来的,行的本就是教习之责。也算得上本宫的老师。”
“只是碍于身份,本宫不能向尚宫行学生礼,便只得敬杯茶了,尚宫莫要推辞。”
钟筠茹虽严厉,可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这宫里个个心怀鬼胎,如今却被高高在上的皇后以礼相待了。
她感动不已,发誓一定要倾囊相授。
钟筠茹对这个学生有九点满意,唯一不满的是她那一手字。
鸡看了兴许都会摇头。
一连几日褚锦玥都关在书斋彻夜苦读。
书案宣纸上躺着的是她龙飞凤舞的鸡爬字,书缝里倒插的是委委屈屈的炸毛毛笔。
钟筠茹像打了鸡血般给她搬来了五车竹简书籍。
有关地理历史、农商经济、治国策论、律法刑罚……堆了满满一屋子。
褚锦玥开始倒是看得乐此不疲,心向往之。
一书曰:“瀛国东沿瀛海,西布大漠荒原,漠名仓澜,再西便接藩国边境……”
“北有山,山名瑶光,南岸丛绿,北岸积雪。穿山阙,过暇满,而见万里连山,山名葫芦,东有险峰,名曰不归,峰巅积雪终年不化……”
她读得津津有味,幻想着瀛海水天一色,仓澜大漠月落参横。
看看这里的群山万壑,四时风物,她想看看瑶光山,看看不归峰。
而她最想看的是仓澜大漠,炽热又自在。
一书曰:“东部海盐,西部煤矿,中东重农,西南经商。边境常以矿藏换取衣物食粮,虽自成模式但多冲突……”
一书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怎么还有《道德经》?”褚锦玥一下把书合上了,开始自言自语咿咿呀呀。
她终于头大了,高考时都没读过这么多书,读研期间也没这般劳心费力。
……
她又翻阅了几本册子,皆是以年份的赏罚文簿、出入典记、宫人名册,
甚至还有历代皇帝的起居注……
褚锦玥又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尤其是当今陛下的起居注。
她发现北堂隐竟然只在凤仪宫、春和宫和栖梧宫过夜,
而魏嫔和刘妃的玉芙宫、厉嫔的倾云宫,北堂隐都是午至暮归。
万惠心果然盛宠啊。
她抬眼看着堆积如山的书籍百无聊赖,眼神定在了一个很薄的册子上。
那册子薄得在一众书中显得那么孤立无援。
是一本刑狱记录。
她双腿一蹬,四仰八叉地横在椅子上,随意翻开了那小薄册子。
上面记录的都是些她听也没听过的名字,她随意转动着眼珠,
直到看见了厉江娥的名字。
这人存在感太低,似乎一直跟在万惠心后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丫鬟。
真没意思。
她负手将那册子扔在了桌上,继续幻想着仓澜大漠。
书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尘土在门缝的光束中飞舞,犹如白日繁星。
之后一个人逆光而来,褚锦玥以为看到了天使。
那是钟筠茹……
经过几日相处,褚锦玥大概摸清了这位尚宫大人的脾性,她又逐渐散漫起来。
“哎呀尚宫大人,您来了!”
褚锦玥立刻正襟危坐,慌忙拭去了嘴角的口水。
笑着说:“钟尚宫,本宫这几日潜心苦读,偶有所得。”
钟筠茹环着书案踱了几步,随手翻阅了几本书籍,
“皇后娘娘聪慧非常,过目不忘,既有所得,尽可言明。”
褚锦玥欣然,捧着书跑到了钟筠茹身侧,
指着那上面的文字说:“本宫看了这《瀛国地图志》,发现我国地形多样,且这山川实在秀美,您看这仓澜大漠,三百多顷……”
钟筠茹默默坐着,她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听。
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否认她,时而点头示意。
听褚锦玥高谈阔论、侃侃而谈,夸赞了瀛国的山川湖海半个时辰。
待她终于说累了,钟筠茹才开了口。
“娘娘确实博闻强记,地图志只看了一遍,瀛国的地势山川,湖泽渚岛便能烂熟于心。”
褚锦玥被夸得满心欢喜,对那地图志爱不释手,想着得空了将那壮美景象画下来。
钟筠茹面色一转,语重心长地说:“可是皇后娘娘,一物有一物的宿命,一人有一人的征途。
人之匆匆几十载,于这山川不过瞬息,娘娘今日所见之明月,吾辈先祖也曾见过。”
“人之路,迢迢而险,娘娘何以为凭?”
褚锦玥不解,“长路已然迢迢,为何不能见山间明月,它们并非势不两立!”
钟尚宫摇头叹息,似有万般惆怅,
“娘娘日前是否已经真切地见识到了天子之怒,难道娘娘每次都能逃过一劫吗?”
褚锦玥霎时五雷轰顶,跌坐在椅子上。
她心有余悸,她的的确确地见识到那滔天怒火,差点把她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若北堂隐从来对她无情,凭他对万惠心的盛宠,她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人并非不能去见万里山河,可娘娘是皇后,您身在皇城不在天地!”
褚锦玥轻轻放下了地图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洪钟回响造化之间,一声一声,苍凉悲怆。
她看见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她看见父亲、母亲、族亲,也看见了自己。
褚锦玥长叹一口气,她恭然起身,目光坚定,向钟筠茹鞠了个躬。
“钟尚宫,本宫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