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那栋建筑远离了视线, 只剩下一个灰色的影子,像是某种匍匐的畸形生物。
“实践课,任务在这边。”
白毓结束了彼此之间的沉默, 指了指另外一栋楼,“在这之前,你需要在课程表上刷一下学生ID卡——它就会自动报到。”
郁诃看了一眼。
那是外表相对正常的一栋楼, 只是楼的上方雕刻了白鸽,看上去有点像教堂。
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徘徊。
看到他出现,那人踢开了石子,朝着两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是你的第一节课,划卡后首都军校就会录入你的名字……相当于建档成功了,系统设置很方便, ”白毓顿了一下,随后,凝视着他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想单独行动,对吗?你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你了解这里的情况。”
郁诃:“只是挂名。”
闻言,她点了点头:“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上这节课,所以我原本的打算就是扣学分。”
“但你现在不用了。”
白毓:“谢谢。”
“顺便一提, 刚才那个人不是我的男友, 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逼。”
想到这里, 白毓皱鼻,露出了极度厌恶的表情, “只是因为我最近在进食虚弱期,所以他才有机会对我动手动脚。”
她用余光看了一眼郁诃。
对方没有反应,似乎觉得“进食”这个词语并不惊悚, 并没有将她视做什么怪物。
只有那个蠢货才会把这件事拿来炫耀。
比起自命不凡,她更担心自己意志力不足,随时会变成恶种的一员。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郁诃身上。
平心而论这是一张让人赏心悦目的脸,很冷,看得出和上校有相似之处,但远没有那么威慑,反而让人有些想入非非。
“你在网上的评价很高,已经成了星网热转,所以那家伙恼羞成怒、嫉妒死了。”
“……”
难怪有那么多人围观他。
郁诃从来没有看热趋的习惯,所以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谢谢。”
虽然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白毓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乖。
她能理解,上校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了。
她不由地笑了一下:“不客气。”
“……”
她忽然:“我很喜欢上校,你能明白吗?因为他能够摆脱那种在垃圾堆里的生活。”
郁诃转过头,看向她。
被那双黑沉的眼注视,白毓忽然有了某种倾诉欲,“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来离开垃圾星球。我想我应该谢谢你,让我刚才能够从那个教室离开,否则我很可能会成为那家伙的出气筒,就像以前在R星那样。”
R星,也是某处垃圾星。
像这样的星球很多,连名字也没有,只是用随机的字母来代指。
“不客气。”郁诃道。
他可以理解她的话。
曾经,在得知自己是邪神血脉之前,他唯一的念头也是:想尽办法,离开E星那个地方。
那种星球,不只是能源枯萎而已。
它会把人都吞噬,从里面撕碎,变成某种死气沉沉的东西。
在那里的人,眼神都会变得很肮脏。
有时候,郁诃会情不自禁地觉得,如果自己不够努力,那么可能在他睡醒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还在垃圾车开过而摇晃的廉价屋里。
他不能停下来。
不能让自己去享受校园生活、心安理得地作为【郁诃】,得到邪神血脉的一切,哪怕祂只是让他等待,并不要求任何回报。
他的内心在告诉他。
很有可能,这只是又一场梦境,他必须让自己参与进去,成为里面不能被抛下的东西,才能早日醒来……或者更糟一点,弄清自己。
白毓看了他一眼。
似乎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她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欠你一次,我会帮你。”她道,“就当我多嘴,只是一个建议,你可以听一下。”
“如果你需要心理咨询,我不介意你在通讯仪上给我发消息。”
心理咨询?
郁诃微微偏头:“你觉得我不够人类吗?”
青蛙看到,他的目光里再次出现了熟悉的东西。
——那是探究。
从目前他接触到的人类来看,他们都拥有某种程度的疯狂、自大和自说自话,极度自我,被恶种影响的很深以至于精神错乱。
而眼前这个女生,是他唯一一个,遇到的精神稳定、从底层而来的同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有点像。
郁诃会为了增强自己的精神力、追寻那一丝的可能性,而选择去最危险的垃圾场工作,哪怕这可能会让他丧命。
如果他没有邪神血脉,青蛙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认为他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吞吃特级恶种。
想到这里,青蛙打了个寒颤。
或许郁诃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否则,像他这种性格的人,绝不可能站在这里听她说话。
“单纯觉得你可能有心事,”她道,“我很喜欢你,不介意当你的情绪垃圾桶。”
郁诃歪头:“你感觉我不快乐?”
“也不能这么说。”
白毓耸肩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力量,我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会一拳打在房间内的两人身上,让他们带我去办完事,而不会顾及他们在想什么,这世界上总是越守规矩的人摔得越惨,而你没有这样做。”
虽然说的难听,但所有的不公正,都印证了这个说法。
她看他:“你是E星来的,对吗?你的消息论坛上到处都是。E星那地方比我住的R星暴力多了,毕竟经历了那种事件,你们需要抢食物、开设赌场或者卖-淫,才能勉强温饱。我认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你会更暴力、更狂乱一些。”
“所以,你在压抑自己。”她道。
郁诃:“因为这样实际上会死的很快。”
而且不够聪明。
虽然现在,他已经决定不再控制情绪。
但那十几年的、需要保全自己的经历,还是印下了烙印,让他有时的确会考虑太多。
白毓盯着他:“那是其他人,不是你。”
“你父亲是帝国上校,你本人是今年帝**校第一名,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你都不需要像我这种人一样。”
她似乎很疑惑他居然会这么认为,“我吃了恶种的血-肉,就是为了得到这份力量——因为这是这群贱-人靠关系买不到的东西,但如果你有,为什么一拳揍在他们脸上呢?这群人永远不可能忏悔,只能去死。”
“如果我是你,所有让我不舒服的人,我都会弄死他们。”
她停顿了一下,道:“你知道昨晚为什么有公民暴-动了吗?你以为只是因为上校回归吗?不,那是因为你。”
“我?”
这个世界,让人产生共鸣的法则其实很简单。简单到郁诃甚至已经做到了,但是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在我看来,答案很明确,是的。”
这算另外一个视角。
不愧是首都军校的人,和那些弯弯绕绕的权势不同,直接切入了重点。
青蛙屏住了呼吸。
“那些有钱人,最擅长的就是让你觉得自己很没用,将你玩弄在股掌之中。”白毓冷笑道,“上校是历史书上的传说了,他用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将其他人堵得哑口无言,这很好……因为他们被自己的阴谋诡计噎死了,这很滑稽,让我们这种人捧腹大笑。”
一般这句话,后面会跟一个但是。
果然,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以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凝视着郁诃。
“但是整个晚上,你,只有你,才是那个唯一动了手、将我们这群底层的人的幻想付诸实际的人……真的只有你。”
她很喜欢上校,真的很喜欢。
他出现的那一刻,她完全被不可置信冲昏了头脑,心脏跳的几乎要冲出嗓子眼,当场震住。
但在了解发生了什么之后,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郁诃做出了的事吸引了,甚至于心底升起了某种模糊的、面目全非的激昂。
一整个晚上,她无法入眠,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对方最后看向摄像头的那一眼。
他杀了皇子。
天啊……他杀了皇室那个该死的继承人。
他甚至比她小几岁。
她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他做出这种堪称疯狂的事,让帝国血脉最终在他手里断绝。
那些皇室,甚至在上校出现之前,就已经被他恐怖的举动卷入了心惊胆战、草木皆兵的状态。
而上校的出现,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们彻底崩溃了。
那一天,她无数次观看那场直播的回放。
哪怕是瞎子都能意识到一点。
这群自以为是的权贵,其实在强撑,惧怕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因为无视了社会囚禁在身上的阶级,就可以撼动他们这群人建立的规则。
她喜欢郁诃那双眼睛。
很黑暗、幽谧,似乎会做出任何预料不到的事,所以才会让人异常害怕。
一个手持利刃的人,会让人心生警惕。
但一个清醒的疯子,你根本无法想象到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上校那些事,对他们这群人来说太远。
有时候,有点像某种他们为了捍卫权利,臆想出来的角色,只和虫族有关,被他们拿出来代入某些打脸的情节。
但是郁诃不同,他生活在他们其中,真正属于当下这个被恶种挤占了生存空间、金钱和权利散发出恶臭的时代。
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更奇异的是,他的身份,竟然链接了那些幻想情节,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听完她这些话,郁诃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好像不觉得自己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影响。
“如果你有时间,可以上星网搜一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白毓的余光中,已经注意到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好像有人来找你了,”她最后道,“而这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我只有一句话想说,千万不要以为你不重要,至少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你比上校更有意义。”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他以为,他们是因为祂。
【郁诃】只是一个见证者,一个运气够好的血脉,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这很奇怪。
因为他本身,竟然产生了某种影响力。
那么,先前里昂在审议广场看他的时候,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忽然有了另一层含义。
他需要修改计划。
很快,夏修霖的脸出现在郁诃的眼前,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的眼底闪烁着什么:“那是谁?”
郁诃却道:“什么事?”
他冷淡的态度让夏修霖语塞,皱了一下眉,眉毛边的伤口像是小虫那样扭了一下。
“我的外公……我知道你昨晚在审议广场……”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轻轻道,“我要听你的,就像他曾经对上校那样。”
找到他之前,夏修霖做了很多心理建设。
他从来没有为谁这样做过,但这是外公的要求,他无法违抗,也非常奇异地无法拒绝。
郁诃:“哦。”
他的反应出乎预料的平淡,只点了一下头,然后朝着实践课那栋楼走去。
夏修霖在原地呆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他垂头,扯了一下嘴,以他几天前完全想不到的方式,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试图找话:“你的刀呢?”
夏修霖注意到,对方身上现在没任何武器。
“你现在在一班,对吗?”他又尝试问。
郁诃忽然顿足。
“不要再跟着我,我已经有宠物了。”
夏修霖:“……”
他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是这样,我担心会有人找你麻烦。”
毕竟,郁诃现在的身份很特殊。
研究院那群疯子态度模糊,可能不会做些什么,但权势集团一定对他恨之入骨。
身为他们中的一员,夏修霖很了解他们。
郁诃没再说话。
他就当他同意了。
很快,他们进入这栋楼。
教室里没有太多人,只有一排排机器,连接最高联邦调查局的信息库。
郁诃的ID卡刷过,实践课的任务,迅速出现在他的通讯仪上——是黄色的临时任务。
夏修霖表情顿时很难看。
“黄色……这不该出现在新生课堂上。”他皱眉道,“这是给那些巡察官准备的。”
黄色代表着紧急。
和恶种有关、甚至代表着已出现事故,绝对不会投入课堂中,当什么实践课程了。
比入学考试的A级还要强。
新人去接,那就是完全的找死行为。
夏修霖心沉了下去,沉声道:“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现在帮你反馈给老师——”
他话还没说完,郁诃已经点了“确定”。
“……”
郁诃看他:“你真的会保护我吗?”
猝不及防,夏修霖猛地被这句话击中心脏,再次开口,气息竟有些紊乱:“会、会的……”
“我相信你。”
郁诃凝视着他,道,“希望你是认真的。我要出校见一个人,但我不太信任他,如果我受伤了,不要让他单独行动——你能为我做到吗?”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