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毅把自行车推到大杂院门口, 盛景已经跟陈招娣半扶半抱着赵盼儿出来了。
赵盼儿身上包着被子,被子上斑斑点点的全是血,简直触目惊心。好在这会儿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只是一直在□□。
让赵盼儿坐到车后座上, 盛景和陈招娣扶着她。方毅在前面推着车;盛河川则在赵盼儿旁边保护, 以防路滑自行车走不稳, 赵盼儿从车上摔下来, 盛景和陈招娣扶不住好帮把手。
另外方毅累的时候, 盛河川可以替换他。
早在陈招娣和盛河川、盛景说话的当口夏老太就跑出来了,腰上围着围裙, 手里还拿着个锅铲。
夏中杰的考场离得远, 夏铭学、刘凤芹夫妻俩在厂里上班,夏老太还要管着小孙子孙女吃饭;再说她老胳膊老腿儿的也帮不上忙,只得拿着锅铲在一旁干着急:“小心啊,别摔着啊。”
她又问陈招娣:“招娣啊,带钱了吗?”
“啊,”陈招娣一拍脑门, “忘了。”转身跑回去拿钱。
盛景对方毅道:“我们先走。”
三人推着赵盼儿到胡同口时, 陈招娣追上来了。一行四人就这么推着扶着,把赵盼儿送到了医院。
大冷的天, 盛景却是一脑门的汗。这汗一半是热的, 一半是看赵盼儿那血出个没完,吓的。方毅也是一脑门的汗,累的。
看着赵盼儿被推进了产房,盛景才瘫倒在椅子上。盛河川和方毅则仍呆呆地站着产房门口,显然这两个没生养过孩子的男人被赵盼儿这样子吓坏了。
陈招娣怕得不行,浑身颤抖着还要强撑着去交钱, 又一个劲儿地扒在产房门缝看。
她转过头来,央求盛河川:“盛叔,您能不能帮帮忙,帮我去十九中找陶立冬回来?”
盛河川很为难。
他们这一路过来很艰难,花的时间比预估的要长,现在已快十二点了。等方毅和盛景吃过饭,再走路去六中,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他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让方毅骑着自行车带盛景去。只要路上骑慢些,小心些,应该不会有事。
可他要去叫陶立冬,必然要把自行车骑走,这样方毅和盛景就只能走路去六中。这样不知道会不会迟到,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们的考试。
而且十九中那么远,他过去时下午的考试肯定已经开始了。到时候还不知道那些监考老师愿不愿意帮叫人。而陶立立耽误了考试,回来时如果看到赵盼儿已平安生下孩子,这小夫妻俩会不会后悔。
但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万一呢?万一赵盼儿难产死了,他这里没去叫陶立冬,小夫妻俩没见上最后一面,他肯定得内疚得要命。
“成。”他站了起来。
往外走时,他就看到方老爷子提着两个保温桶小跑着进来了。
他心里稍安,跟方老爷子把情况说了一下,道:“他们吃完就让他们赶紧走。”
方老爷子“嗯嗯”两声,继续往前跑,嘴里撂下一句:“你骑慢点,别摔着。”
盛景吃饭向来讲究细嚼慢咽。可今天却顾不得了,跟方毅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吃饭,就往六中赶。
后来看到时间太紧急了,他们还小跑了一段路。好在紧赶慢赶的,两人终于在一点半还差几分钟的时候跨进了六中大门。
“快点快点。怎么回事?高考还到处溜达,迟到了怎么办?”守在门口的监考老师朝两人吼道。
盛景两人没时间解释,直接冲向了教学楼。
等盛景跨进考场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到了“叮铃铃”的打铃声,考试开始了。
盛景坐在那里直喘气,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能赶着时间进考场,她就不着急了。上午的政治考试给了她很大的信心。这次考试题量少,题目简单,尤其理化是她拿手的,她并不担心考试的时间不够。
她抬起头,正要拿起桌上的试卷看一看,就看到讲台上一个女老师用力地瞪了她一眼。
盛景莫名其妙,还在想自己哪里惹着这位老师了,然后她就听这老师开了口:“十年了,大家才有机会坐进教室参加高考,希望大家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中午家里离得远的就别回去了。只有两天时间,大家克服一下困难。每次考试必须提前十五分钟到场。”
盛景这才明白这位老师是跟校门口那个一样,都是为考生着想。看到她跟方毅差点迟到,恨铁不成钢。
想起高考后还有政治审查这一关。虽说这次高考不以成分论了,但她还是担心自己会因为考试态度不端正而被刷下去。
她可不能做好事不留名,该解释还得解释。
她道:“老师,我跟另一个考场的方毅同志之所以来得晚,是送一位难产的产妇去医院了。人命关天,实在没办法不管,所以才耽搁了。我们不是故意卡着时间来的。”
她舒了一口气,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好在是在考试铃响之前进的教室,没有迟到。”
这一点必须说明。
这一次高考对所有人的意义太过重大了,老师在讲台上说话的时候,大家都用谴责或鄙夷的目光看向盛景。
现在听盛景解释了原委,大家的目光立刻变了。
这时代还是很推崇雷锋精神的,提倡为大我放弃小我。
老师也是。
她赶紧给盛景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又道,“赶紧做题吧。”
盛景朝老师笑了笑,便低头看起题目来。
理化这门理综是盛景的强项,她不是要拿高分,而是要拿满分。
所以盛景先把题目浏览了一遍,发现题量依然很小,题目也很简单,这才重新仔细读题,并在草稿纸上写出答案后仔细斟酌,确定没有问题后,这才写在试卷上。
盛景的心理素质强,赵盼儿也不是她什么亲近的人,她考试半点没受赵盼儿难产事件的影响,仔细再仔细,斟酌再斟酌,也只花一个小时就顺利地答完了题。
这时代是人工改卷,试卷的干净整洁十分重要。所以无论是上午的政治,还是现在的理化,盛景都是确定了再把答案写上,写上了就不改了,以保持卷面的整洁。
于是提前半个小时做完了题,她就百无聊赖起来。
如果没有听台上那位女老师说话,盛景可能又会像上午一样提前交卷。
可现在她不敢了。
万一监考老师看她场场提前交卷,认为她考试态度不端正,上报给教育局领导,让她政审这一关不过,用社会现实教她好好做人怎么办?
虽然半年后就有一次高考的机会,可她不要面子的吗?十年后第一届高考的含金量有多高,她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落榜呢?
小心无大错,还是谨慎一些好。
草稿纸是要上交的,她也不敢在上面画小人儿或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只能耐着性子,把试卷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一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
她叹了口气,坐在那里发呆。
无聊不说,还冷。考试的时候注意力全在题目上,她没什么感觉。可这会儿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要冻僵了。
考场上不是没有坐立不安的人。好些人基础极差,连题目都看不懂。
语文、政治这些科目不管会不会,都还能胡诌几句,把试卷填满。可理化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些不会做的人就在那里坐着发呆硬挨,仿佛就这样坐到交卷铃响就有可能得到回报一样。
但也有挨不住的,干脆提前交卷走人。
那位女老师既佩服盛景的见义勇为,又为自己的误会感觉到愧疚,十分关注她。
这会儿看盛景坐在那里发呆,她赶紧走过去,看了盛景的试卷一眼。
结果就看到空着的地方都答满了,上面写了许多物理和化学符号,显然盛景是会做的。而且字迹漂亮,写作工整,整张试卷十分赏心悦目。
女老师这才放心地离开。
好不容易挨到还差五分钟打铃,盛景终于坐不住,提前交了卷。
走出教室的时候没看到方毅,她便往校门口走去,果然要学校外面看到了方毅,他正在跟盛河川说话。
盛景连忙跑了过去。
“你怎么这么晚?这些题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方毅一见她就问。
盛景扑闪了一下大眼睛:“你提前交卷了?”
“对啊,提前了半个小时。”方毅担心盛河川对他有看法,忙又解释道,“我都照你说的做,仔细把题目看过好几遍,又在草稿纸上把题做出来,确认无误后才抄上去的。主要是题少,又简单,再仔细一个小时也做完了。”
“那你们考场的老师没训你?”盛景又问。
“训我干嘛?”方毅莫名其妙。
盛景就把那位女老师的训她,又解释的事说了一遍。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做好事不留名嘛,再说赵盼儿又是咱们邻居,帮忙是应该的。可一想万一人家说咱迟到态度不端正,在政审时卡咱们怎么办?所以我才做了解释。”
她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原因,我做完了题愣是不敢提前交卷,一直坐在那里发呆拖到了这时候。”
“不会吧?”方毅有点儿懵,“我看好多人都提前交卷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会做,自我放弃了。反正考不上,政审那关没轮上就被刷下来了,所以无所谓。咱们可不同。要是因为政审被刷下来,那多冤呐。”
盛河川严肃地对方毅道:“小景说得对。方毅你以后别提前交卷了。怎么的都挨到打铃后才交卷。”
“好。”方毅点头。
他那考场是个男老师,对他卡着时间进考场没说什么,他也就没想那么多。
盛景问盛河川:“赵盼儿怎么样了?”
盛河川摇头:“不清楚。我通知完陶立冬就回了大杂院。自行车还借给陶立冬了,我是走着回胡同的。回家歇了十分钟,就又过来接你们了。”
“我跟方毅哥有伴,不会出什么事,您真不用来接我们。天这么冷,您站在这里冻着了怎么办?您要生病了,我考试也不安生。”
“我在家里呆不住。”盛河川道,“我穿得多,走路也冷不着。只要你们不提前交卷,我卡着时间来,就不会在外面受冷。”
盛景叹了口气,知道劝他不住:“那您别来早,卡着时间到就行。”
她又四处望了望:“陈叔呢?”
“小娟下午做了半个多小时就出来了。你陈叔带她回去了。我来的时候在院子门口遇见了他们。”
“行,那我们赶紧回去吧。”盛景摸摸肚子,“我都有些饿了。”
中午方老爷子不敢搞得太油腻,做的饭菜都比较清淡。她跟方毅连跑带颠从医院走了半个多小时到六中,又在教室里做了一个半小时的脑力运动,中午吃的那点儿早消化光了。
她现在长身体,消耗大,饿得快。
盛河川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递给两人一人一个。
“天冷,我没敢带有油的,吃几块饼干垫垫肚子。等你们考完了,咱们四人去关家小院好好吃一顿。”
“太好了。”盛景欢呼起来。
方毅看盛景这样,嘴角噙着笑,把手里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我不饿,你吃。”
“不差那两口,你吃你的。”盛景不要。
盛河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毅一眼,对盛景道:“走吧,估摸着你们会提前交卷,又担心你们饿了,你方爷爷已经在家里做吃的了。我让他做了你最喜欢的甜酒汤圆蛋,放了姜,吃一碗又饱肚又去寒。羊蝎子也炖上了,等晚饭的时候保证浓香四溢。”
方勇刚并不像方老爷子抱怨的那样不管老子和儿子。知道方毅要考试,他前两天就派人送了一大堆东西过来,保暖的新军大衣、新靴子就各送了四件四双——显然盛河川和盛景也有份。有一份明显是女人的尺码,盛景穿上去军靴正好合脚,军大衣也十分合身。
可见方勇刚这份礼物准备得十分经心。
除之还送了两个暖水袋,两只派克钢笔,半只羊,几十个鸡蛋,以及一大堆麦乳精、饼干、大白兔奶糖之类的营养品。
如果是后辈物品丰富的年代,邻里或朋友之间送些吃的喝的,大家都能坦然接受。毕竟这东西不值多少钱,随便请吃一顿饭或是送个什么东西就能还清人情。
可这年代不行。有些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担心盛家祖孙俩不要,送东西来的那人还特地跟盛河川道:“首长特别感激您替方毅找的工作。没工作不仅仅少了一份收入,更有可能影响心情和心态。所以您给方毅找的这两份工作的人情,不是这点东西能还清的。首长说了,请您别客气,务必要收下。”
方老爷子在一旁边也十分赞成:“就是。老盛,咱两家什么关系?你要推辞就见外了啊。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可就不敢再麻烦你了。”
不说对方毅的照顾,只说军大衣、军靴和钢笔是自家孙女在考试时用得着的,盛河川就不打算客气。他道了谢就收下了。
大雪的天,东西冻着也不会坏,那半只羊四个人能吃好些天。
这会儿盛景听了盛河川的话,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她拉着盛河川的袖子,催道:“快走快走。”
回到大杂院,也才四点钟。但冬日天黑得早,家庭主妇们也是时候张罗晚饭了。水笼头那里有几个人在那里洗菜淘米。
盛景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
等进了屋子,她奇怪地向盛河川道:“今天大家都好有素质哦,都没问我考得怎么样。”
盛河川好笑。
盛景有时候特别老成,有时候又十分的孩子气。
他轻哼一声道:“是我叫她们别问的。考完了就考完了,不管是好是歹都别想,吃好睡好,考好下一科才是正经事儿。她们也不是真关心你,就是随口一问,却扰了你的心境。”
盛景就冲他甜甜一笑:“谢谢爷爷。”
盛河川没有说话,但翘起的嘴角却显示出他的好心情,接过方老爷子手里的碗,放到孙女面前:“快吃,吃了暖和一点。”
方老爷子看了自家孙子一眼,把手里那碗用力往桌上一放,叫道:“方毅,吃完赶紧到厨房帮忙。”
方毅冲着方老爷子出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开始吃东西。
等他们吃过晚饭,盛景把碗筷收拾好正准备出去洗,就听门外传来了陶立冬的声音:“盛大爷,方大爷。”
“进来。”
陶立冬一进门就跪了下去,要给盛河川磕头。
“哎哎,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赶紧起来。”盛河川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他。
方毅动作更快,已经把陶立冬给扶住了,没让他当真跪下去。
“多谢盛大爷,多谢方毅和盛景,谢谢你们救了盼儿。”陶立冬还是深深躹了一躬。
他抹了一把眼泪:“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否则盼儿跟孩子都保不住。”
“盼儿姐生了吗?她跟孩子都好吧?”盛景问道。
“生了。”陶立冬道,“五点多钟生的。我已经去国营饭店给她买了点吃的了,这会儿回家炖个鸡汤。她大出血,得好好补补。”
“母子平安就好。”盛景很高兴,又问,“男孩女孩?”
“女孩儿。”陶立冬脸上浮现出笑容,“孩子长得很好,六斤七两。”
盛景看他脸上的笑容很真诚,心里很替赵盼儿高兴。
陈招娣是个重男轻女的,赵盼儿为此吃了很多苦。如果遇着个重男轻女的丈夫,她后半辈子怕是要在吵架中度过了。
“六斤七两啊,真不错。”盛景称赞了一句,但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后世里这种重量的孩子比比皆是;可在这物资匮乏的年月里,普通老百姓家这样的重量并不常见。
赵家一家三口,就只有赵盼儿有工作。一份收入要养三个人,还打算养孩子,不能一点儿积蓄都没有。赵家平时吃得并不好。
本来她怀孕,陶立冬又没有工作,她完全可以在家里待产,让陶立冬去替她上班的。
可因为她在纺织厂是挡车工,这工作有一定的技术含量,陶立冬接她的工作就只能去做辅助工。后者技术含量低,工资自然要低一些。
赵盼儿舍不得这钱,硬是挺到八个多月,肚子大得行动不便,家人、同事都一再劝说后,才把工作转给陶立冬。
可饶是这样,这孩子还能这么重,这是吸收了母亲许多营养的缘故。
想起赵盼儿瘦得只能看到一个大肚子,盛景就暗暗叹了口气。
女人真不容易。
“你下午的理化没考?”方毅问陶立冬。
大杂院里同龄的男青年就他俩和陈常凯、夏中杰。
陶立冬知道方毅学习好,有时候会瞒着赵盼儿偷偷请教方毅,两人有些交情。
故而,方毅知道陶立冬最拿手的科目是理化。
赵盼儿顺利生下孩子,明天有陈招娣照顾,陶立冬可以去继续考试。可他最拿手的理化没什么分,丢了这一科的分数,他这高考怕是白考了。
方毅很为陶立冬可惜。
陶立冬叹了口气:“考了二十分钟。”他强笑了一下,“这也是没法,盼儿的预产期就是这几天,我心里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她会难产。”
其实他劝过赵盼儿这两天去医院住着的,这样赵盼儿安全,他也不用那么挂心。
但陈招娣和赵盼儿都舍不得钱。
又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他便匆匆回去熬鸡汤了。
“看见了吧?”盛景对方毅扬了扬下巴,“女人不容易。赵盼儿为了这个孩子,自己没参加考试,还差点丢了性命。陶立冬是个有良心的还好;要是他是个没良心的,这会儿不定在心里多埋怨赵盼儿呢,往后也不会对她好。”
“你啊,”她拍了拍方毅的肩膀,“以后对我嫂子你老婆好一点儿。”
说完她就端着碗筷出去了。
方家人做饭,盛家人洗碗,分工合作,天经地义。
留在屋里的方毅和盛河川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