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吕雉没接话, 斜了一眼韩信。 这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吗? 韩信奇怪看了看吕雉。 下一刻,他听到婴儿的哭声,一个声音大, 一个声音小, 一唱一和,似乎在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 生完了??? 公主呢??? 韩信一头雾水。 “公主呢?怎么样了?” 韩信一边往内殿走, 一边问, 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了一眼。 “......” 吕雉一言难尽。 罢了,为了国士无双的打仗能力,这点小缺点她能忍。 ——尤其在这种刘邦不日便会回来的紧要关头,她没什么是忍不下去。 但韩信的这个蠢问题,她不想回答,便装作什么都不曾听到,继续走自己的路。 韩信回头看到女官们抱着小包裹进入偏殿, 后面跟着的是乳母, 多半是怕刚出的婴儿饿着肚子,一群人急匆匆抱走去喂水喂奶,于是他收回视线, 继续往里走,至于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吕雉却没有回答他的事情,他则没有放在心上。 他恃才傲物瞧不上几个人, 吕雉也瞧不上他, 他与吕雉完全是因为鲁元的关系才能勉强坐在一起。 在吕雉看来, 而今鲁元顺利生产,他这个碍眼的人应瞧一眼鲁元与孩子,便该识趣儿滚去打匈奴,而不是留在宫里碍她们的眼。 ——毕竟鲁元是有感而孕, 跟他没关系。 但他才不在乎吕雉怎么看他,绕过屏风径直往里走。 虽然有小宫人殷勤清理过,可内殿的血腥味还是很重,莫名让他想起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他眼皮狠狠一跳,步子不由得更快了。 “殿下,喝口水。” 有女官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韩信长腿一跨,撩开纱幔走进去。 鲁元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额上全是汗水,而面上毫无血色,此时正靠在引枕上就着医官的手喝水,见他从外面走进来,勉力冲他一笑,“你怎么过来了?” ——往日的恬淡温柔如今像是风中的烛,略微来上一阵风,便能带走她的气息。 一个虚弱到极致的女人。 韩信静了一瞬。 “来看看你。” 韩信接下医官手里的水,坐在塌边往鲁元嘴里喂了口水。 鲁元喝得很慢,吞吐有些艰难,他抿了抿唇,突然又觉得没那么高兴了。 ——在他的印象里,鲁元虽是公主,但从不娇气,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女人,而今喝水都艰难,可想而知生育带给她的危险。 韩信拧了下眉。 鲁元喝得慢,他便喂得慢,一小勺一小勺喂进去,虽不比女官细致,但也不似以前笨手笨脚。 “孩子们都很好,你不必担心。” 趁鲁元在喝水,他向鲁元道,“不必回答我,也不必说话,你现在先养精神。” “等你养好了身体,咱们再一起去看孩子们。” 可他忽略了鲁元只是看似柔弱,骨子里有着吕雉的坚韧,听他这般说,一双眼睛抬了起来,“你还没看过孩子?” “看过了。” 兵者诡道,韩信撒起谎来不脸红,“一个很乖,一个很闹腾,不过都很像你。” “都很可爱。” 看鲁元表情不像是满意,他又补上一句。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能看出什么?” 吕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声音太突然,韩信吓了一跳,手一晃,勺里的水险些洒在鲁元身上,他忙收回碗,眉头不由得皱了皱,想想皇后是鲁元生母,到底忍住了没发火。 “我觉得像公主。” 他把碗交给女官,站起来给吕雉让位置。 “是皇太女。” 吕雉纠正他的话。 “行,像皇太女。” 韩信难得好脾气,没跟吕雉较真。 吕雉以手背试了试鲁元额头。 没有起热,她便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鲁元手背,“你好好养身体,外面的事情交给母后。” 鲁元点点头,声音很轻,“我听宫人讲,父皇快回来了。” “既如此,母后便将那些人放了吧。” 吕雉眸光微冷,回头训斥殿里侍立着的宫人,“谁在殿下面前嚼舌根?” “母后,这种事情还用旁人来告诉我吗?” 鲁元吃力拉了下吕雉的手,“我是您女儿,知道您的脾气。” “听殿下的,放了他们吧。” 韩信见鲁元话说得艰难,蹙了蹙眉,忍不住插嘴。 吕雉虽不喜宫人乱嚼舌根,但鲁元刚生产,她不在这种事情上跟她闹分歧,于是点点头,“听你的。” “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母后不杀人。” “谢母后。” 鲁元笑了一下。 吕雉轻抚鲁元额头,然而就在这时,老黄门突然从外面一路小跑过来,凑在吕雉身边耳语,吕雉眼皮微抬,面上的温暖慈爱淡了一分。 “母后,怎么了?” 鲁元蹙了蹙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吕雉给鲁元掖了掖被角,声音依旧温和,“你父皇回来了,此时已经入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能抵达未央宫。” 有刘盈的前车之鉴,吕雉遇事不再自己单独抗,该跟鲁元说便与鲁元说,从不藏着掖着。 ——再者以鲁元的性子,不跟她说,她反而会更忧心。 吕雉拍了拍鲁元手背,“你不必担心,外面有母后。” “你只管好好休息,母后会替你摆平一切。” “可——” “没那么多可是。” 韩信把鲁元伸出来的手塞回被子里,“皇后娘娘让你养身体,你便养身体。” “有皇后娘娘照看着,外面乱不了。” ——作为领教过吕雉手段的人,他太有发言权,别看刘邦是一国之君,但遇到吕雉也得让三分。 鲁元只得重新躺回榻上,“母后早些回来。” “知道。” 吕后颔首,扶着老黄门的手站起身,见韩信仍站在床榻旁,便对韩信道,“你也出来。” “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韩信看了一眼床榻上颇为虚弱的鲁元,眼睛有些深,“等你好了,我便替你打匈奴。” “好。” 鲁元恬淡一笑,面上有些勉强。 韩信抿了下唇。 身后吕雉又在催,他慢慢松开床畔纱幔,转身随吕雉走出内殿。 韩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内殿,鲁元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虽还没精神,但不像刚才那般随时都能驾鹤西去的羸弱。 “我不喝水。” 鲁元轻声吩咐女官,“方才的参汤呢?我要喝参汤。” 女官立刻换回参汤。 · 双日缓缓落下,只余烛火光辉点缀夜幕,而异香却越来越近,清幽中又清冽,嗅之让人心神为之安宁。 ——当然,如果能忽略戚夫人此时的哭哭啼啼的话,刘邦觉得眼前的一幕还是比较赏心悦目的。 “哭什么?起来。” 刘邦伸手去扶戚夫人,刚俯身,胸口箭伤便狠狠一痛,他倒吸一口冷气,皱眉按着胸口。 戚夫人刚想揪着刘邦的手站起来,便发觉刘邦已收回手,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疑惑,汹涌的眼泪说来就来,“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妾可是听了您的话,躲在宫里没敢出门,可那个审食其——” “陛下大胜还朝,可喜可贺。” 审食其三个字刚出口,她便听到皇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曾经惊悚的事情瞬间涌向脑海,她声音一顿,未说完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 ——她忍! 皇后不止抓了她,更抓了功臣列侯,单是功臣列侯便足够让皇后吃不了兜着走。 戚夫人站起身,温柔小意向吕雉见礼,“见过皇后娘娘。” 自己的对手是刘邦,吕雉瞧也不瞧戚夫人,直接走到刘邦面前,“陛下大喜,皇太女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翁主,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皇太女?” 刘邦挑眉。 ——对于吕雉对戚夫人的态度,他直接视而不见,而是颇为玩味说出皇太女三字。 吕雉迎着刘邦审视视线,丝毫不心虚,“不错。” “陛下亲自立的皇太女,上告祖宗,下告臣民,名正言顺,绝无虚假。” 刘邦嘴角微抽。 名正言顺个屁!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立了个皇太女! 刘邦刚想要开口,但吕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抬手一挥,让人去偏殿准备,“陛下要看小翁主。” “喏。” 宫人们忙退在两旁,恭迎刘邦的到来。 “......” 行吧,看一眼也无妨。 刘邦憋着气,跟着吕雉往偏殿走。 戚夫人彻底傻眼。 ——不是???陛下怎就跟着皇后去了偏殿! 皇后把这么多人扣在宫里,陛下难道都不处罚她的吗! 戚夫人提着裙摆去追刘邦,但刚走一步,便被一人拦住去路,男人手一抬,直接将她与陛下隔开,“戚夫人,留步。” 戚夫人肩膀一缩,立即退了半步。 ——来人是审食其,她最怕的男人,皇后养的一条好狗。 · 刘邦大步走进偏殿,乳母们方才听到小黄门传话,此时已哄好了两位小翁主,抱着两个小包裹给刘邦看。 “陛下,小翁主长得很像您呢。” 乳母说着讨巧话。 像个屁! 两个皱巴巴的小团子,能看出什么?充其量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 可小孩太小,刘邦忍住了没说话,乳母抱过来,他勉为其难伸出手逗弄一下,逗完之后,便想着遣退众人跟吕雉清算旧账。 ——吕雉到底是他的皇后,更是他以后托付江山的人,方才人多,他给吕雉留着面子,而今到了偏殿,就不必再留面子了。 然而正当他准备收回手遣退周围人与吕雉算旧账时,他的手却被襁褓里的小婴儿攥住了,这只小婴儿看上去小小的,精神也不怎么好,但却颇为胆大,他伸了手,她便攥住他的手,眼睛有点睁不开,但不妨碍她咿呀咿呀冲他笑。 “哎哟,翁主与陛下有缘啊!” 乳母连忙说吉祥话,“瞧对陛下的亲热模样,可不是奴婢这些人能比的。” 亲热? 刘邦眼皮微抬,又往婴儿身上瞧了一眼,太小了,勉强能看出鼻子眼,再详细点便看不出来了。 ——鲁元刚出生时也这样么? 似乎不是吧。 他记忆里的鲁元似乎永远都是勤快温柔。 不是替吕雉洗衣服,就是替吕雉烧火做饭,至于那些牙牙学语的小模样,他则完全不记得了。 “你们都下去吧。” 刘邦若有所思,吕雉遣退众人。 周围人应喏,乳母抱着小翁主去主殿。 手指上软软的小触感消失,刘邦回神,一叠声问吕雉,“你跟我好好说说,我何时要立鲁元为皇太女!” “不立鲁元,陛下想立谁?” 吕雉冷笑,“是陛下的小心肝刘如意,还是那个所谓的文帝?” “好,陛下请立。” “陛下若立这两人,我立刻带鲁元从陛下面前消失,再不会碍陛下的眼。” 刘邦万万没有想到吕雉比他还理直气壮,愣了一下,拍案而起,“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以为朕会被你所威胁——” 但拍桌的力气太大,震到了胸口处的箭伤,他声音微微一顿,咄咄逼人的态度瞬间消失,抬手按了按胸口,着实觉得疼的不是时候。 ——跟吕雉吵架怎能吵到一半便熄火? 简直晦气! 吕雉眼皮微抬。 ——刘邦还是没躲过致命的箭伤? 殿内一时无话。 上了年纪,到底不能跟年轻时比,刘邦的伤口疼得厉害,疼,那便坐下来,反正他从来不在吕雉面前摆架子,当然,摆也没有用。 他歪在引枕上,一手按着伤口,一手对立着的吕雉招了招,“你过来。” 吕雉抬眸看刘邦,大抵是为了尽快赶回来,他连重甲都没穿,穿的轻便的武服,红色从武服处透出来,不用细看也知道他伤得很重。 “我从未想过威胁陛下,是陛下让人太过寒心。” 刘邦伤的重,吕雉敛了脾气,“子孙亲眷被屠戮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陛下,那不仅是我的子孙后代,更是你的。” 刘邦动作微微一顿。 吕雉两手比划了一个小包袱大小,“盈儿的孩子刚出生时,大抵也是这个样子,小小的一团,眼睛都不太能睁开。” “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长大,追在我身后叫祖母,声音脆生生的,像是黄鹂鸟一般。” 刘邦忽而想起方才攥着自己手指的小肉团子。 ——声音好听吗? 似乎是不好听的,但那小手着实软,能把人的心都软了去。 他们很快就能长大吗? 要多久? 一年?三年?五年? 哦,似乎过不了太多年,他们刚刚长成,大概到他腰的位置,他们便被周勃杀了。 临死之前或许还在哭,盈儿性子软,他们大概也一样,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皇帝,可为什么臣子会杀他们。 刘邦思绪一滞,想不下去了。 盈儿小他太多,他没有见过盈儿的孩子,也想象不到自己逗弄孙子的场景,所以当天幕说他们全被周勃杀害时,他会叹息,但叹息之后便就过去了,心疼与难受倒不多,更多的是忐忑自己拼死拼活打下的大汉江山。 可当见了鲁元的孩子,被小肉团子攥着手,软软的手指包裹着他,让他那颗在尸山血海里浸泡得冷硬的心也跟着软,于是那些小孙子的模样他一下子想到了,玉雪可爱,吵吵闹闹,然后——被周勃所杀。 刘邦闭了闭眼,呼吸莫名有些重,“你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我不吃这一套。” “那陛下吃这一套么?” 吕雉本也不希望几句话便能把刘邦打动,他的心太冷太硬,是极致的帝王之心,没有足够的利益根本打动不了,于是她拿出自己一早便准备好的诏书,平铺在刘邦面前,“非刘不王,非功不侯,若违此诏,天下共击之。” 刘邦眸色微沉,抬眼瞧了瞧吕雉。 吕雉难得笑了一下。 她太清楚刘邦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他怕的不是太后临朝,更不是皇太女登基,他怕的是太后身后的外戚,怕的是未来的皇太女身边的野男人,怕她们不能担起国家重任,万里疆土被外姓男人夺了去。 他封过女子为侯,更默认她临朝称制,他本质并非瞧不起女人的人,不怕女人掌权,更不担心女人太过强势,他怕的是未来的女人们护不住自己的江山。 ——在这个以武力才能夺取天下的时代,女人天然弱势,若没有远胜男子的智谋,根本当不了九州之主。 可是她与她女儿,从来不是拘于小情小爱的人。 用则捧,不用则杀,她们终其一生,绝不会让男人爬在她们头上。 但刘邦不信。 他需要一个承诺,一个用来约束后人的诏书,只要她不打破,后面的天子便无人敢封异姓王。 “我知道你心里盘算这件事很久了。” 吕雉收起诏书,塞到刘邦手里,“一直不敢提,是怕我觉得在提防我,会寒了我的心,让我不愿意再替你守这汉家天下,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敢提。” “直到听到我立皇太女,才快马加鞭赶回来,不顾一切也要把这件事立下来。” 刘邦眼皮狠狠一跳,手里捏着诏令,抬头看吕雉眼睛,“你舍得不封你的侄子们?” “陛下,若继承人贤明聪慧,又何必扶持外戚以辅政?” 吕雉有些好笑,“盈儿不成器,盈儿的孩子小,我若不封吕氏为王,世间还会有谁替他打算?” 刘邦摸了下鼻子。 ——是这个道理。 “陛下大概忘了,江山不止是你的,更是我的。” 吕雉继续道,“我比你更怕百年之后外人篡夺汉家天下,我比你更想要一份保证——” “终大汉一朝,不得封王夫,不得封异姓王。” “若违此誓,天下共诛之!” ——从根上彻底断绝那些借着孩子便想上位的不安分的男人的心! .w21格格党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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