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依然把头埋在膝盖里,不愿意抬起头。
他不再流泪,但被眼泪打湿过的衣服皱巴巴的,在沙漠里也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气息。
四毛试图从他手臂和膝盖的缝隙里挤进去,但失败了。
赢舟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
谢东壁坐在他身边,开口:“我要注射了喔。”
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很小的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瓶冷藏好的药剂,取下安全塞,扎进手臂血管,注射,就可以让自己无痛死亡。
药剂的比例是谢东壁在多次计算后,精心配比出来的。剂量刚好能毒死他自己。
谢东壁把袖子往上折好,露出了瘦得像是骨架的胳膊。
他是研究所的高级干部,“治好谢东壁”一直是研讨会中优先级别最高的需求。他在之前接受过好几次治疗,还尝试植入过别的进化源,胳膊上布满针眼。
早在梦之城的时候,他就该死了。
是赢舟强行给他续了一条命。
梦之城结出来的苹果只有一颗,太岁花也没办法再赐他一次生命。
注射针都要碰到皮肤了,赢舟却在此时突然发出了声音:“我可以协助进行情景模拟。如果这证明了白面的猜测是正确的,然后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谢东壁笑了笑:“我们的猜测是,世界是太岁的一个梦境。这个梦境正在破碎,但现实世界早就彻底沦陷,所以只有选择把这个梦继续下去。白面说,你的死亡可以修补好这个梦境,原理未知……你会让别人处置吗?”
赢舟认真地思考了许久。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去死,可能是儿童抑郁的表现,只是没人告诉我,也没人带我看医生。后来就很少这么想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是。脸上亮的地方是雪地,暗的地方是月光下寂静的群山。
“可能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后续?我不知道。我答应过妈妈要保护她。哪怕我想过很多次要离开这个家,也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我也会保护她,以别的形式。
“不是挥着拳头打回去。而是把她和我,从泥潭里拉出来。让她知道过去困住她的东西多么不堪一击和可笑。我会得到一个健康、完整的妈妈。”
“从心理学上讲,没有被父母,尤其是母亲很好爱过的人,终其一生都是残缺的。他们不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存在,会时刻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中。”赢舟在强光下呈现出浅粉色的瞳孔缓缓缩紧,“要么去不断地寻找被爱的幻觉;要么告诉自己不需要爱。我是后者。”
“我不需要感情的链接。我深信不疑。”
“后来你也知道,我杀了她。我不认为红皇后是我的妈妈,那只是一个占据了她身体的怪物。”
“那段时间我睡了很久。其实我能看见,只是不想醒来。醒来就会思考。我早知道她是怪物,在无数次她抱着我歇斯底里大哭的时候,在抱怨我为什么害她活得这么
辛苦的时候……她一直都是怪物。只是恰好也是我的妈妈。”
“我否认自己需要爱。这种东西看不见,似乎可以不存在。
“还有很多人觉得它一文不值,我们只需要价值和价格,不需要情感。但最后让我醒来的,是因为我知道还有人在等我,我知道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我也不想抛弃他们。”
“你问我会不会让别人处置。让几年前的我回答,肯定是不会。我不相信任何一种命运都是我必须接受的,只有我想和不想。”
赢舟陷入了很长很长的沉默中。
他觉得有些累了,累到不想说出后半段。
如果当初希望他活着的人,现在希望他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这种不被期待的生活。
谢东壁打断了他:“反正不管你怎么选,那也是我死后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摁下了针管,冰凉的金属针刺进了他的皮肤里,不疼,但异物感很明显。
谢东壁为了让自己死的时候遗容较为好看,把随身携带的躺椅铺到了沙地上。
他睡在了躺椅上,头顶的阳光灿烂,像在晒日光浴。
药效正在发挥作用,谢东壁有些困了。
他看见一茬绿色的嫩芽从贫瘠的土地里长了出来。这当然不是什么奇迹,是赢舟的诡域。
谢东壁闭上眼,声音越来越低:“赢舟,我希望你自由。”
……
……
沙漠里空无一人,很安静。
谢东壁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失去温度,变得硬硬的。从医学角度上讲,属于尸僵。
四毛跳到了沙滩椅上,小心翼翼地掀开谢东壁的眼皮子。眼球瞳仁涣散,变成了一片扩散的灰色。像是黑色的墨水滴进了水里。
四毛站在一旁,发了一会呆,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它哭起来的时候,好好的天无端阴风阵阵。
四毛扑进赢舟怀里,漆黑的小脸上流着漆黑的眼泪,眼泪掉在地上,又汇合到了影子里。
赢舟摸着它的头,然后感觉到四毛在自己的怀里变得越来越大。他抱住了裴天因。
赢舟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但没有感觉到裴天因的心跳。
裴天因和他共感,反过来说,赢舟也能感觉到裴天因的情绪。
不需要言语的试探、小心翼翼地猜测和询问。
他们都需要这个拥抱。用来确认哪怕是在世界末日,也有人可以和自己报团取暖,不用害怕天黑。
沙漠里的晚上有些冷,赢舟的岛只出来了很小一部分。他毕竟不是真的祸害,毫无顾忌地使用诡域,容易透支,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
绿色只覆盖了很少一部分区域。绿草地上冒出了一条条纤细的花枝。有些长着亭亭的根茎,有些柔若无骨地倒在地上。都还没有开花。
这片绿地正在发光。在缺乏光源的沙漠里,像是灯塔一样明亮。
四毛的人型和赢舟的诡域一样不稳定,只维持了一会,就瘪了下去。
太阳西沉,沙漠里的昼夜温差很大。
四毛从车上翻出了谢东壁随身携带的论文,堆在赢舟面前点燃。熊熊的火光驱散了寒意。
也多亏谢东壁死了,要不然现在就该跳起来打人了。
四毛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赢舟心情不佳。
它从地上薅了几根草,编成了一条草裙,系在自己腰上,又举起一根树杈,在火堆边跳起了舞;像《猫和老鼠》动画片里的小印第安人。
赢舟的心情意外地得到了好转。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谢东壁的尸体终于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或者说,用“诡异复苏”来形容更加贴切。
谢东壁依然躺在地上,但一个半透明的白色人影正在缓缓坐起来,像是挣扎着破茧。
赢舟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夜里十点。
他打开手机,翻起了谢东壁在车上发来的pdf。里面主要是教他如何“吸收”伪人。
谢东壁曾经描述过在情景模拟中看见的“伪人”。
“一开始,它只是一个类似人形的动物,只能在余光里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是模拟场景里的路人,随时会在你忽视的地方出现,直勾勾地观察着你。五官近似人,又有很强的违和感。每次看见时都会吓一跳。”
“后来,它和你长得越来越像。”
这个乳白色的人影逐渐长出了五官,它大张着嘴,像是快溺死的人,贪婪地吸取着空气。影子和底下的尸体连着一层半透明的膜。膜上还能看见一缕缕血丝。
夜里两点。伪人长出了眼睛。
它的身体质感像是石膏,一双眼睛也是石膏眼。五官还很平,但已经能看出一点谢东壁的影子。
这个邪性的东西,外表竟然有几分圣洁。
底下的人被吸成了一张薄薄的皮。
赢舟的表情很是冷淡。他审视着这个由谢东壁身体孕育出来的怪物,心里升起的情绪是厌恶。
碧绿的藤蔓缠绕上白色的石膏像。
石膏的眼珠子微微挪动了一下,看着几乎爬到自己耳根的藤蔓,眼神流露出了不屑。
它还不能动,因为它还没有没有从思维的世界来到现实中。但伪人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困住。
它存在于思想的国度。以前,只能在谢东壁情景模拟时出现;但当它脱离谢东壁的脑海后,它可以任意穿行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谁都可以是“伪人”。除非遇到脑死亡的植物人,它会像蟑螂一样无限增殖。
但很快,伪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它有了“知觉”。这本来是好事,象征着它走向实体化。
但这个知觉来自于身体深处,有着撕裂一样的疼痛,和难以形容的痒意。像是血管下有虫子在涌动。
伪人眼底的不屑变成了惊慌。
植物的根茎从它的身体里长了出来。
它感觉自己正在被消耗,成为这种植物的养分。
一朵花苞从它的眼眶里长了出来,看上去马上就能盛开。
石膏像发不出一点声音,它被绿色的潮汐淹没。
……
……
登入诡域的方式是睡觉。
赢舟又一次在岛上的卧室里醒来。
他躺在床上,手被裴天因紧紧握着。
在梦里,裴天因是以人类形态出现的,但脸的位置却被一片黑雾蒙着。比伪人还像伪人。
赢舟已经逐渐习惯这个床上摆件。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到了自己肩上,来到了户外。
小岛微微震颤着,像地震。
他的诡域正在产生着激烈的变化。
上次,赢舟吸收了红眼的部分特征,于是有些太岁花的花苞里长出了眼球。
这次,他又吸收了伪人。
他的后院里,长出了一棵白色的石膏树。
这棵石膏树要矮一些,光秃秃的,外观类似珊瑚,质感和颜色都像骨骼。
如果用一种浪漫点的句子去描述,那就是谢东壁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的融入了他的世界里。
石膏树很矮,只到赢舟的胸口位置。
裴天因的手搭在赢舟的肩上,一字一顿:“不要。难过。”
赢舟没有回头。
裴天因把头搭在了赢舟的肩上:“你痛,我也,痛。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赢舟看着白色的树干,恍惚片刻,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情景模拟。他要去看看自己死后的世界。
那里会有一个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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