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位面生的男子。
一身淡青色的锦袍,袖口盘踞着几朵冷梅。白玉冠将他的墨发牢牢束起,雪玉般的面容令周遭失色。
他身姿挺拔,步履闲适。茶色的眸子似一汪幽潭,孑然于天地间,颇为冷傲孤清。
“奴婢拜见国师大人……”
谁?
卫书懿并不知晓此人,但见温玉如此尊崇的行礼,想来在宫里的地位不低。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却被对方拦住:“无需多礼,好生歇息。”
他的目光下敛,右眼角处有颗泪痣,声音越发的清润:“臣听闻虞更衣于永巷受难,性命垂危,特地过来一探,也好解了陛下的心结。”
谢晏辞竟如此关心她?
卫书懿自觉身体并无大碍,进出流芳苑的太医寥寥无几,甚至都不到江院正的级别。
此时派来德高望重的国师,又是有何用意?
虽然失礼,她还是问出了口:“这位大人,我侥幸从火场逃生,其实并没有经受多严重的伤害。继续休养几日就行,难为大人跑一趟了!不知……皇上让您过来,是想做些什么?”
温玉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连忙上前解释道:“姑娘,这是我大周朝的国师。先前一直云游天下,没有回京城。此番回宫,实属不易,他的医术高超,是我辈楷模,您身上的病痛,让大人瞧瞧,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卫书懿突然记起了那个雨天。
帝王的禁宫中,也有人提了句:“国师不允许女子入内。”
他,就是人人敬仰,天子礼遇的存在?
“无妨。”男子柔声安抚,走到温玉的前面,又看向她,“虞更衣被人迫害的事,臣已经知晓了。你对臣有防备之心,可以理解。只不过,陛下的一片好意,你千万别误会了。”
“……不敢。”
“那,臣这就开始为你把脉。”
卫书懿刚伸出左手,就听他继续吩咐道:“劳烦把虞更衣的外衫褪去。”
这下,不仅是她,就连温玉也犹豫着没有动手。
男子无奈的取出一方长帕,叠了几层后覆住眼眸。又凭着记忆绕到屏风后,稳稳坐在凳上——
“二位放心,臣绝不逾矩,只是按章程做事。”
温玉这才用身体挡住她,轻手轻脚的替她脱下外衫,只留一件单薄的亵衣:“国师大人,好了。”
“让开。”
“……是。”
就在温玉侧身在床头站定的瞬间,几根金丝穿透屏风,朝着卫书懿飞来!与其说它们类似绣房的丝线,还不如说这是被改造过的可怖活物!
每根线的尽头,都有只米粒大小的小虫。
它们找准位置,在微弱的刺痛之后,钻进了她的皮肤,引起了金线的震颤。
温玉在一旁看的直皱眉,又怕出声说话影响悬丝把脉,只能强忍着。
至于卫书懿,移开目光之后,根本感觉不到不适。从肩头到手腕的那几个点,反而透出凉意,极大的缓解了伤口的灼热。
“多谢虞更衣的配合。”
他微微用力,小虫又离开了体内,顺着金线的方向撤离!
孤高的身影走出屏风外,不再上前:“臣这就去回禀陛下,请虞更衣安心养伤。”
“好,有劳大人。”
直到目送他离开,心头诡异的抵触感才慢慢消散。
卫书懿不放心的问了句:“温玉,你确定就是这个人吗?”
“奴婢确定!王爷曾经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国师请去王府会面。奴婢就是那时候见过他……多年过去,他的样貌居然都没有变化,不愧是修道之人!”
“你说他医术超群?”
“正是!”温玉兴致勃勃的回应,“当初王爷让我们选择要修习的课业,奴婢就是因为羡慕国师的仙风道骨,才潜学医术。宫中各类丹药汤药,甚至包括处罚人的玩意儿,有不少都是国师亲自研制的!”
是,她记得。
寿康宫里被吓破了胆的宫婢画屏,就是畏惧那碗蚀血汁。
帝王特地安排如此贵重之人把脉,当真只为了她的脉象?
——
禁宫。
“你不回京城,朕都找不到国手对弈。”谢晏辞落下一枚黑子,状似无意,“流芳苑可去过了?”
“臣已经去了。”男人执白子观望棋局,“陛下的棋艺,又精进了不少。臣若不仔细应对,下一步就要被杀个片甲不留!”
“予淮,你有心事?”
“……臣,没有。”
谢晏辞索性点破了他的伪装:“你我对弈次数,虽然屈指可数,然而每一局都值得让朕复盘体会。若不是心神不宁,你不会在开局就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淡青色长袖动了动,白子重新落回原位。
他躬身行礼,郑重回应:“臣确有要事启奏。”
“朕说过多少次了,你是大周的国师,私底下无需这番做派。”
“兹事体大,臣无法随性谈起。”予淮斟酌着用词,“臣若是说,哪怕虞更衣犯下了巫蛊重罪,陛下也不得处置她的性命,您当如何?”
这下,轮到谢晏辞陷入了沉默。
宫中大忌,理应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为何不能处置?
他又絮絮说着:“当然,臣并非认定她就是元凶。臣只想说,虞更衣命格有异,需要臣结合天象细究。短时间内,不得伤她性命,否则,将引来无穷祸患。”
“她只是宫婢出身,无亲无故,怎会……”
“这就是臣心存疑惑之处,暂时无法给陛下解答。”予淮叹息一声,又提及旧案,“临安宫巫蛊事件,臣已经看过那些证物。都是后放进去的吓唬人的玩意,并非是有效的符咒,对人无害。虞更衣刚入永巷,就出了此等大事,或许,她才是被冤枉的那一个。”
国师向来寡言少语,除了正经事商讨,基本不会谈及与宫妃相关的事。
眼前人突然坏了以往规矩,隐隐有求情之意,这让谢晏辞颇为意外。
“永巷走水的事,朕已经派人调查了。至于你说的这些,朕也会牢记于心,暂时优待虞更衣,保证她的安全。”
“臣多谢陛下体恤,时辰不早了。臣即刻出宫,等有了进展,再来面圣。”
谢晏辞点头应了,目光却紧随他的长袖。
先帝在世时,山洪倾泻,死伤无数,路有饿殍,恶疾顿生。天灾人祸当头,都镇定自若奔赴指挥的国师,从未考虑过个人生死,更未慌乱过。
但是他今天却变了。
即使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走路时不协调的动作,还是引起了谢晏辞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