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下起了小雨,却不能掩盖焦土的气息。
整个彭城之内,氛围黏腻,令人不适。
陶温看向城内拥挤的难民,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是近几日的第一场雨,很快雨水的潮湿就会在战场上滋生大量的病菌,地面上流动的水流也会成为病菌传播的载体。别忘了,城外无论是战死的士卒尸体还是被屠杀的平民尸体,都已经累成了几座小山,远处泗水河的拐角处,还堵着一座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尸墙。
这些致病体在尸山血海中累积发酵,恐怖的养蛊效应正在蔓延。
瘟疫,很快就会袭来。
届时彭城即便不会被攻打,也会变成一座死城。
但如果将百姓驱赶出城,那无异于把他们推向地狱。
城外,磨刀霍霍的曹军正似魔鬼般红着眼睛,等着出城的羔羊投怀送抱。
孙怡走了过来,为陶温支起了一把油纸伞。
“陶郎,昨晚和陈府君是不是聊得不愉快?我看你愁眉不展的。”
“不,很愉快。”陶温勉强笑了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要尽快出城决战。”
“可.....对方有十几万大军,我们城内的残兵不满万人,怎么决战?”
要说战争的精髓,其实永远只有一点,那就是以少打多,即集中我方优势兵力歼灭敌方的弱势兵力,然后滚雪球碾压。所谓以弱胜强,以少胜多,都属于不靠谱的幸运与奇迹之流,并不是战场上的常态。
孙怡对于战争的谨慎非常正确,但眼下,大自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彭城了。
一旦瘟疫来袭,人群高密度聚居、卫生条件极差的彭城必然瞬间崩坏。
陶温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解释道:“城内人群拥挤,卫生条件几乎没有,现在我们得让这些百姓出城去,分散隔离,做好卫生防疫。否则他们一直挤在城里,过几天必然会产生瘟疫。”
孙怡恍然大悟。
“没错,兄长教我行军作战之法时,特别强调瘟疫之害。可现在外面的曹军围城数重,我们若是将百姓轰出城去,这不是......”
“曹军残暴,我岂能不知?所以目下只能决战,迫使曹军撤围,届时我再带领百姓东走郯城,那么闹瘟疫的几率就会大大减少。”
说白了,陶温的想法源自于后来刘皇叔携民渡江的思路。既然他现在和曹操一方不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面,他的做法就要尽可能地仿效曹操的一生之敌——刘备。
孙怡点头道:“那好,我们去找许将军。他就是昨晚我说的,陶大公子留给你的丹阳武将。”
“许将军,莫不是许叔?他不是祖父身边的近卫么,怎会轻易来此?”陶温以为的这名许将军名叫许耽,字和乐,与曹豹笮融并称为丹阳三大将。
等两人雨中漫步,来到了军营,陶温这才发现,眼前所谓的“许将军”根本不是许耽,其手下的丹阳兵看起来羸弱不堪,斗志全无,也不是什么天下精锐。
看着一个个士兵如霜打的茄子,陶温心里很不好受。这些丹阳兵背井离乡,在外拿命拼搏,换来了天下精兵的美名,却没想到,如今竟堕入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军营里走出一个年轻的领头将官,见到孙怡为一个公子哥儿打着伞,知道那定是小公子,于是上前拜道:“末将许真,见过公子。”
孙怡小声为陶温解释:“这便是昨日见过面的许将军。”
陶温道:“中郎将许和乐与你是什么关系?”
“许将军是末将从父。”
“原来是一家,你手下的丹阳兵是你从父手中的刺史府精锐吗?如今为何变成了这样?”
“额......不瞒小公子,正是。”许真回头看了看身后羸弱的士兵,“公子,这事还得请公子做主。我们来到彭城已有三日,可官府只配给了我们一顿吃食,自大公子战死后,府衙根本不理会我们这些人的死活。我们想抗争,可对方早已严阵以待......”
“什么?”陶温觉得难以置信,这陈珪对外敌唯唯诺诺,对自己人倒是重拳出击。
许真愤恨地道:“不仅如此,徐州的陈家府兵还笑话我们打了败仗,府衙找了个由头将我们的铠甲兵器全部征调走了。我们都是骄傲的丹阳兵,在徐州哪里受过这种气!大公子他,可是为百姓而战死的啊!”
许真说着说着,堂堂七尺男儿竟抹起泪来。
陶温的怒气顶到了极点。
“这帮狗娘养的浑蛋,自己畏缩在城里不敢出战,居然还嘲笑为民浴血的英雄部队。”他转念一想,不对啊,许真麾下的丹阳兵都是刺史府的精锐,个个勇冠三军,怎么可能会被陈家的府兵轻易收走了铠甲和兵器?那可是军人的尊严和生命!
“不对,许真,你老实交代,为什么你们会把铠甲和兵器轻易交给府衙?”
许真轻咳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
“不瞒公子,府衙诓骗我们,说铠甲和兵器要统一收回库里,着工匠检修。还说我们交了铠,就会立刻发放吃食。大家饿了两天了,我们......”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压垮战斗英雄们的那棵稻草,竟然是最简单的:饿肚子。
陶温红着眼眶,看着一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士兵,内里如剜心地疼。
这徐州,就真的任由陈家那样的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吗?这徐州的百姓和士卒,就真的任由陈家那样的世家奴役、欺凌吗?这天下,真的要如此不公和可笑吗?
陶温怒不可遏,脑中不断回忆着昨天与陈珪会话时的耻辱与不干。他觉得,他两世为人,天赐异能,有必要改一改这个世道了。
第一步,就是要治一治那条圆滑险恶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