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也跟着细听,好象左山方向有动静。果然,黄骠马又跑起来,正是朝左。
又行过两里来路,来到一个山口,不等这一人一马靠近里侧,两边山岩上各跳下两个拿刀汉来,将马四面围住了。
那在马首前的汉子持刀拱手说:“这位官人,前头出点事,过不去了。趁天色尚早,官人请原路返回。”
“前头什么事?”那大汉问道,看那四人时,均是军汉打扮。
“你是何人?竟敢过问军事。”那四人中有一人喝道。
“我从潭州来,正是要找一个军爷叙话。”
“这里没有你找的人。你还是快走吧!”先前接话的人很不耐烦。
“怎生见得没有?”
“我们一共只有五个,彼此知根知底。这儿就有四个了,你认识谁?”
“我要找的军爷,原本也是认识的。”那大汉不卑不亢地答道。
马前头的军汉见来人不识劝,将刀一抡,作势砍向马头。那大汉将缰绳一带,两脚一夹,马先退了一步,接着向前冲进了山口。四个军汉默不作声,只在后面紧紧追赶。
过了山口,那土路直往下沉,跌入一条小溪。溪对面,却是个山窝子,近处弯弯绕绕的,有一些地,高高地搭着木架,种些瓜果。
远处树丛中,影影绰绰的有几匹白马露出屁股,在那儿吃草。
黄骠马趟过小溪,还没上岸。瓜蔓从中站起一人来,也不搭话,将手中物事,劈面打向那大汉。那大汉猝不及防,只得用手去挡。
说时迟,那时快,那物事打在手掌炸开,又溅了一身,黏黏糊糊的,是条老烂了的黄瓜。
他正在甩手,接二连三地又来了三四条烂黄瓜,这回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后面军汉赶上来,一个拖住了马尾,另一个便来扯人。
那大汉见事在紧急,也不去弄脸了,在马背上一按,腾空而起,跳在溪中。
他刚一站稳,就立即揪住旁边军汉,一掌劈在其手腕上,将刀震落。翻手又将其手腕抓住一扭,拷住在背上。
他一用力,那军汉大叫着就往后倒,可对方却不给他倒的机会,另一只手捏住他脖子,顶着他肩膀退到了岸上。那三个军汉将其围住,彼此僵持,都没有相让的意思。
那丢黄瓜的走上前来,施礼说:“小生石闲。兄台硬闯进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们在此占路,又所为何事?”那大汉也不示弱。
石闲微笑着说:“说与你听又何妨?是小生一时贪念,中了一个老朋友的计。和这几位弟兄,去借了一些马,不料半路又被人追来讨要。
我见赶来的人里,为首的性子多疑,就请两个弟兄分骑了马,走了另一条道,叫他们走得远远的。自己也学老朋友,耍了个把戏,把为首的,弄去追那两匹马。
就这样子,费了通天力,才把马赶到了这儿。我们也累了,不想再节外生枝,几位军爷就封了山口。我们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不知为何兄台又来了?”
那军汉见石闲是个书生,说的也诚恳,不像作伪,便说:“我本无意冒犯。只是想找一位在军的朋友,一路上来,倒还是初次与军爷相遇,情急之下,就造次了。这里先行赔罪。”他嘴上说着,手上却并不放松。
石闲问道:“什么样的军爷?多大年纪?高矮胖瘦如何?可否告知姓名?”
“约是四十来岁,在祁家湾居住。喔,他有一条黑狗,如果没死的话。我是受人之托,从潭州赶来的。”那汉子道。
“嗯。你说的人我见过。敢问兄台大名?”
那汉子心中大喜,嚷道:“总算遇到个晓得的。我是资水下游,兰湾的陈望。”
“你找这位军爷有何要紧事?”
“听说他遇到点麻烦,特来帮忙。”
石闲听完,示意大家收起刀子,说:“那洞庭湖上,有一种鱼,一寸多长,不够竹钉大,通体透明,没有骨头;又有一种,大小与之类似,前面尖,有细骨,兄台可知其名?”
陈望说:“没骨头的是银鱼。有骨头的,前面有如针一般,我们当地就叫它针杆子。”
石闲笑着说:“小生在潭州城学艺多年,来梅山后,念念不忘的,首件就是洞庭鱼鲜。今日总算过了嘴瘾。要谢过兄台。”
他接着说:“这里只有我知道祁家湾所在。你若信我,就先放人,我自带你去。”
陈望说:“这个自然。”连忙放了手,说声抱歉,就着溪水将脸和身上洗干净了,跟着石闲去看马。
走到林中,陈望大为惊喜,问道:“你们从哪里借到这许多马?本县竟如此富足啊。我想,通整个潭州,都未必能找出这么多马来。更别说这些都是好马!”
石闲只是笑笑,说:“刚才人多,有些话不便问。你出来找人,自己又不熟地方,这千里大山,你凭什么找?
凭一张嘴么?你上座山喊喊看,只有你自己答应!到底是谁托付你的?”
陈望说:“那托付我的人还在远地。我带有他常联络的一只信鸽,到了这边山中就放了,信鸽在空中带路,来到了这里。
不知怎的?那信鸽没找到军爷,自己也不见了。我不得已,只好学那疯牛,蒙眼狂奔了。”
那石闲至此,已全明白。他说:“你那位军爷,还等着这些千里马的消息呢,丢不了。”
陈望十分惊奇,说:“这些是千里马吗?不过是普通良马而已。”
石闲冷笑着说:“小生也是这样想。不过这些马,倒是行过千里来的。那位军爷读过《战国策》,拿千金买马骨的典故,逗我玩呢。”
昨夜山上爆炸起火,石闲也担心苏峙恒安危。他心中虽有一丝不快,但还是和陈望一路,到祁家湾去看老朋友。
却说甘木在床边打盹久了,就往草床上一歪,进入了梦乡。他一觉睡到中午,觉得有人在打头,醒来时,见岛主伯伯正轻轻地拍着他的脸。
黑虎也没闲着,用舌头在舔他左手背,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他坐起来,去舀了一碗白茶,递到苏峙恒嘴边。苏峙恒只喝了半碗。甘木正要叫人去端吃的,苏峙恒摇了摇头,示意甘木坐到他身边来。
甘木坐好,苏峙恒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问道:“甘木长大想作何营生?”
“写书啊。把岛主伯伯写成诸葛亮。等你好了,就像《三国志》上说的,与魏军大战六回!把那些坏家伙金兵赶到黄河去!”
苏峙恒支起右手来,微微地摆了摆,说:“伯伯命不好,连累了很多人,不值得你写。”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写你六问叔,桂开叔,勋叔,写你志叔,他还在学堂,被有病的父亲劝退了。
家里要人干活,他排行夹在中间,你志叔多义气!就答应了。”
他又叹气道:“那稻谷担子近百斤,一送粮,上十里路,扁担有时都受不住折了,何况是十几岁的孩子。
徭役一来,他也跟着担堤;泥巴挑子上了肩,沙土还好些,要是那湿黏土,一竹挑子百二十斤都有,赶着往堤面跑,累到吐血。
割扬澜湖沙洲上的芦苇,捞水中的鱼虾,都是辛苦事!为了一家子的生活,他豁了半条命去!他心里装着别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他!”
甘木理解不到苏峙恒心底的痛,那种孑然一身,却始终记挂着责任的无力感。那种极度压抑,被强逼着虚度光阴的屈辱感。那种远离亲人,只在梦中依稀望见故土的孤独感。那种少年壮志,却在盛年被命运之轮无情碾压的愤怒感!
但他看到了苏峙恒的泪光。那是信念的光!他心里起了震撼。强者的眼泪,是立志的枪!是启航的舵!是开路的斧!是正心的剑!甘木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