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午夜刚过,东京皇城的高头街,一处章姓宅邸里。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揭开了屋顶一角。青瓦从门前簌簌而下,落在走廊上,发出清脆的裂开声。
“生了!生了!夫人——”
丫鬟小菊,从内室里跑出来。残雪从天而降,洒满了她的头顶,也封住了嘴唇。
奶妈穿过白晃晃的庭院,朝年轻的官人匆匆行礼。积雪没过了她的膝盖,使她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她看了一下天,连忙拉紧了身上的褙子。
她再次出门时,臂弯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紧闭着眼睛,并不像官人期盼中的粉妆玉琢,反而因不耐寒冷,小脸有些紧绷。
官人将装着铜钱的小包,交给了奶妈。他叹息了一声,便慢慢走到内室门口,轻轻安慰着娘子。
那娘子眼睛直呆呆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小菊伫立在屋外,久久凝视着婴儿离去的方向。
“自己亲生的呀。给什么钱嘛?”
小菊嘟囔着,可东京的皇城里,除了她自己,别人也听不见她的话。
“这是要送到哪里?”
她又自问了一句,踩着奶妈的脚印,追向大街。
就在院门口,小菊与匆匆倒回的奶妈,撞了个满怀。襁褓跌落在雪上,砸出了一个窝。这使奶妈猛然有了主意,她将孩子交给小菊,自己跑到院子的角落里,疯狂地刨起雪来。
很快,雪中就露出了一个方洞。奶妈将小菊推到洞中,焦急地命令道:“快抱着孩子躺下!捂住她的嘴!轻点儿。”
小菊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她虽然吓到发抖,还是依言躺下了。
奶妈将雪堆在两人身上,留出口鼻,又用衣袖抹平了其它位置。
她看着孩子的小脸,怔了一怔,忙把花盆移了位,再一一去消除脚印,渐渐回到了台阶前面。
“官人,快跑!”她朝屋内喊道。
年轻的官人,伸手抱起了娘子。有人帮他拉开后窗,他站在窗沿,脚尖一点,就跃上了围墙。可墙头太滑,尽管官人自己摔在底下,那娘子才生产完,身体虚弱,还是低低地哼了一声。
“绮越,要坚持住啊。”
官人翻身爬起,将娘子背在身后。他略一沉吟,就沿着御街,往朱雀门而去。
鹅毛一般的大雪,依旧下个不停。一队人马,都穿着禁军戎服,在街道上穿行。
为首的男子,见行进缓慢,瞅准一处房顶,纵身而上,双脚竟如行云流水一般,交替向前。
他刚落在章家屋顶上,就听见啪啪连声,数道幽光,突然从走廊上射出,烧掉了他的青袍一角。
他跳到院里,桀桀笑道:
“原来是偭玉婆。你不在落虎崖思过,跑京城来干什么?”
那奶妈只是冷冷地看着,并不接话。
男子手指忽然虚抓,掌心里多了一道黄纸符。他将纸符凌空拍出,面前立即升起一朵黄色尘云,并迅速笼罩了整个宅子。连他自己,都退后了几步。
偭玉婆抡动双掌,舞得像旋风一样,卷起雪花,在全身周围,织起了一道白幕。
屋内的管家小厮和婢女,吸进了黄尘,来不及咳嗽,就纷纷倒在地上,鼻孔里往外冒血。
偭玉婆大怒,厉声喝道:“灭虚贼道,你滥杀无辜,不怕堕了西疆毒君的名声吗?”
“偭玉婆,你是傻了吧?有人知道,那才叫名声。我师父还在西疆,他怎么知道我杀人呢?”
灭虚道人说话阴恻恻地,鼻子突然抽了两下,目光朝院子里扫射。
小菊躺在雪堆中,背上的衣服尽湿。她想摸摸胸口上的孩子,就动了一下手臂。
偭玉婆警觉起来,手底下再不肯放松。她还想逼出对方的解药,救那几个家丁和婢女。
两人斗到分际,灭虚道人的青袍,竟然鼓了起来。偭玉婆的流焰指,发挥不了功力,还有好几次,被灭虚道人接引,烧到了家丁身上,招来一片哀叫声。
偭玉婆自己,也吸入了黄尘,身体渐渐不再灵活。然而她还在拼死抵抗,直到屋子里所有人都没了气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偭玉婆终于力竭了。灭虚道人提起手掌,对准了她的天灵盖。
“孽障!”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断喝。那正是西疆毒君的声音。
灭虚道人见事已败露,便朝随后赶来的门人使眼色。自己狞笑着,朝东华门跑。西疆毒君在后追赶,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皇城外。
那些门人,有提了火油的,就往睡床上浇去,并用火镰点燃了棉被。
不久,这出宅子,便毕毕剥剥地,连屋顶都烧了个通透。那些刚昏死过去的人,又遭火烤,都奋力往外爬,惨叫声不绝于耳。
弟子们提着钢刀,守在屋外,将逃出来家仆,都戮死在地。
屋宅的大梁,轰然垮塌。弟子们见目的已达到,便趁夜离去。
在冲天的火光中,院中的积雪,也慢慢融化。小棠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身体刚感觉暖和,就坐了起来。
“婆婆!婆婆!”
小棠看到偭玉婆倒在走廊台阶下,忙走过去叫道。
“小棠,让我再看一眼孩子。”
偭玉婆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小棠将孩子抱到她面前,她看到孩子,努力露出了一丝微笑,注视良久后,才挥了挥手。
“去内城的州桥西街,找小苏学士。说章官人求她,收留这孩子。这是信物。”
偭玉婆将一面雕刻精美的竹牌,交给小棠。
那牌子的下方,用蝇头小楷,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
她指着末尾处,笔迹娟秀的“暖霜”二字,说:
“这是那可怜的母亲写的。”
小棠顿时哭出声来。
偭玉婆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就此溘然长逝。
正文
大宋崇宁四年(1105年),是世称“书画双绝”的徽宗皇帝,继位的第六个年头。
此时,在哲宗朝后期,独掌朝纲七年的宰相章惇,因立储之争,已被徽宗连连贬黜,做了湖州团练副使;并于同年冬天,在贬所逝世。
章惇的子孙,早在几年前,就先后被迁出东京城,且不得上疏辩解。那些与章氏宗族,结了亲的官宦人家,都战战兢兢的,唯恐受到牵连,也加强了对子女的约束。
荆江,位于长江中段。在它的南边,有个洞庭湖,古称云梦。洞庭湖有四大支流,分别是湘江、资水、沅水和澧水;其中又以湘江为最。
章惇去世后,又过了二十一年(1126年)。在湘江与资水的交汇处,有个叫做临资口的小地方;因为来往两江的商旅,多在这里歇息,慢慢就形成了小镇,很是热闹。
正是盛夏时节。从洞庭湖上,来了两条渔舟,停靠在临资口江岸。两个面容姣好的高挑女子,伸出玉手来,提起裙摆,轻轻跳下了船头。
她们的另一只手,都握着长剑。年长的女子,眉宇中还带有杀气。与她同行的少女,好奇地打量江堤两侧,笑容里满是娇俏。
“妈妈你看,江上的竹排,一定比渔舟好玩!”
她嘴里一边嚷嚷,一边停下脚步来,要往远处走。
那做母亲的,名叫曾绮素,是武林一大门派,催药谷的掌门。她怜爱地拉住了女儿,说:
“林鹭筠,你是个旱鸭子。这里正当湖口,排帮和盐帮的势力很大。不要去惹事。”
“妈,你想我不惹事呀?也行!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爹爹呢。你晚上有空,就同我说一说。”
曾绮素沉吟着,没有接话。她们在街上吃完饭,早早地就落了旅店。曾绮素在头一天,已经夜探甘家庄。
她才知道,当年在气急之下,带着女儿走后,丈夫曾苦苦找寻过自己。她为年轻时的冲动后悔,心里渐渐有了温情。
晚上,母女住一间房。林鹭筠再次提起白天的请求,曾绮素就轻声说道:
“崇宁四年,姐姐已经嫁人。那是章相爷的宗族家。相爷一贬再贬,闹得章家人人自危。姐姐的第一个孩子,没有被照顾好,也夭折了。
那时候,我十三岁。我的舅舅,已经是东京城里,潘楼街以东一带瓦子中,很有名的,耍提线木偶的艺人。
我的父亲,在开封府里做个差使。舅舅名气一大起来,父亲因为与章家的关系,很害怕招摇。
他开始不让舅舅上门。也不让母亲和我,去看舅舅。
母亲有时思念得紧,就等父亲清早上衙门后,牵着我的手,出去找她哥哥。
舅舅每次看见我,都很欢喜,买很多吃的、玩的给我;在他那儿,我不用拘束。舅舅教给我很多道理,我也很爱和舅舅辩论。
他有时很忙,就把我赶到他小小的书房,让我自学。书是他从艺的师傅,特意留给他的。舅舅闲下来,就到书房找我,我们舅甥二人,各看各的书。
我最爱看乔影戏。舅舅就去和演戏的丁伯,打好招呼,让我可以在那儿玩。
丁伯为人诙谐,不分台上台下。在台上模仿《郭子仪大战安禄山》一场影戏,唱念做打,很有功底。
台下常常是笑声一片。
很多人哈哈大笑之余,纷纷打赏,将银钱丢上台去。
有一回,临近中秋了。在下午场,丁伯正唱到兴头上;一个豪客,扔了一锭大银。
只听得木板上,咕咚一响;却不见丁伯的徒弟,小叶,来场边谢客。
我一看要坏事,一时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子。就从台侧冲上去,学着丁伯的样子,做起揖来。
台下先是哄堂大笑。后来大伙看见我,着急忙慌地上台,神态还是一本正经的;只是连连作揖,也不说话;就更加狂笑起来。
他们互相挨擦,台下的木凳子,都倒了一片。
此时,外面街上,赶巧不巧地,走过来开封府里,一群半大官员。
他们正在做节前巡查,听见瓦子里喧哗,先让一帮差役撞进来,把场子控住了,才迈步进屋。
事起仓促,我在台上愣住了!
直到一个满脸横肉,一身污遭邋遢的差役,走过来来扯我,我才吓得大叫起来!
就在这时,我在那群官员里,看见了我父亲。他又惊又恼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瞪了我一眼,就假装不认识,背转身去,任由差役来抓他的女儿!
我哭着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全是哭给他听的!
他好狠的心!为了不在同僚面前丢脸,竟不顾自己唯一的女儿!
我哭得声嘶力竭,满场飞奔!丁伯试图阻止,被另外两个差役,左右一夹,自己先被扣了,只能干着急。
正在我惊慌的时候,从门口闪进来,一个壮实的军官。
他急跳上台,一把捞住那差役,甩倒在地!接着一脚,将他踢到了台下。
那些差役不服,群起而攻,都先后被他打倒。我被震住了,缩在墙角不出声,只盯着他看。
他叫来为首的官员,一个上了年纪的看客,加上丁伯,三头六面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他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
那些官员都来自开封府,原不想惹禁军。甘仪笙品级高过他们。官员们只得自认倒霉,让差役架起受伤的同伴,一齐走了。
甘仪笙后来讲,他那时,改了一般军官装束,正在隔壁,听说书的讲《薛仁贵征西》。
他忽然听到哭声,便走过来看,见一群差役,欺负一个弱女子!
甘仪笙刚好,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妹妹,于是大为不忿,就替我解了难。
发生了这事,我的父亲,愈发将我管得严了。不久,就请了两个丫鬟,轮班服侍我,寸步不离!
他还逼着我学女红,请一个婆子来教。
这样煎熬的日子,又过了两年多。我到了出阁的年龄。
父亲此时升了官。那些媒婆,最是势利的,纷至沓来,连母亲都厌烦了。
她有一日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这辈子,只嫁甘仪笙!
除了他,任世上男子,有千般好,我不羡慕。
甘仪笙要是娶了亲,我就去做尼姑。
万一,甘仪笙不在世上了,我就去死!
母亲不敢将我的话,转述给父亲听。
她知道父亲听了,只会让我快点出嫁!
而夫家,绝不会是姓甘!
他那做父亲的尊严,容不得半点挑衅!
至于他女儿,将来是祸是福?
他是从来,从来不会有半分,半分放在心上的!
还是那爱我的舅舅,听闻了我说的话,去想尽了一切法子!
他托禁军里的一个朋友,辗转打听了,甘仪笙来听书的时间,把他堵在了说书坊!
甘仪笙这时,已经升任侍卫亲军的,马军副都指挥使。可我舅舅,当时并不知道。
甘仪笙说,他和我舅舅,差点打起来!
他听书听到一半。那说书人,就喝了一口茶的功夫;我舅舅在他前面,来回走了两趟,偷瞄了他八回!
他以为舅舅是个泼皮,打算等舅舅再过时,就一拳放倒了算数!
正好那说书先生开腔了,舅舅只得坐下,躲过一劫。
说书先生一完事,甘仪笙便去寻我舅舅,两人撞个正着!
舅舅是戏行的,嘴巴子利索。
他看情势不对,先就三言两语,将两年多前的往事,说了个大概。
他又说起我的心愿,倒把甘仪笙说害臊了。
甘仪笙当时正色道,他已记不起我的模样!
这还不是主要的。他救我,绝不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来娶我!
而且,他自己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他独来独往惯了,不想拖累人。
曾小娘子,如果一定要记着,这个顺水人情,就找一户好人家嫁了!
说不定到时,他也来讨一碗酒喝。
话讲到这个地步,舅舅只得辞了甘仪笙,来回报母亲。
我躲在帘后听,倒是挺开心的。
起码甘仪笙,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而且他没有家眷,我就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