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裴子安，瑶瑶不疼......
时值深秋，刚下过一场雨。
沈瑶靠坐在临窗的案上，透过窗柩，神情呆滞的盯着院子里满地的枯黄落叶，落叶旁是恣意在空中摇摆的桂树，花香溢满园。远处屋檐上的雨滴顺着灰色的檐角落下来，清脆的声音在这毫无生气的院子里显得更加渗人。
沈瑶头上戴的簪子还是几年前的旧样式，摸的次数多了，就连上面的鎏金都褪下原本的色泽。她将手伸出窗外，绵绵不绝的小雨落到她的手心，这应该是一幅极好看的场景，如果忽略掉她因浆洗而凸出的指骨和像树皮一样的手心的话。
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无数勋贵子弟求娶。如今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郁结于心，身子从内到外散发着颓废之气，早就不见昔日风姿了。
云照端着一碗白粥走进来，见沈瑶在窗边吹着风，她快走两步：“沈姑娘，这风大雨也凉，您身子弱，奴婢替您关了这窗户吧。”
“沈姑娘？”云照没有听到声音，又迟疑着问了一句，然后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窗外是几株桂树，淡黄的花骨朵已经被风打落到地上。再往远处看是桃树、杏树一类的果树，如今叶子也已经落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着实是没什么好看的，可是沈姑娘却看得全神贯注。
沈瑶嘴角带了丝笑，眼里却是一片落寞，她是活不过今年的深秋了。
云照却愣了下神，这几株桂树是情深时姑娘和世子亲手种的。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颤音：“姑娘可是还在等世子......就算他要娶别人，但心里一定是有您的。”
沈瑶将窗外的手收回，用力的攥着手心里的雨水：“我没等他......公主不日就要嫁到镇国公府，以后这话休要在我面前再提。”
云照话多且不知分寸，可就是这样才会让人放下警惕，这也不枉陈远把她放在自己身边贴身伺候。
云照欠了欠身，低声道：“是，姑娘。”她将粥和一份小菜放在案子上，垂着头出去了。
房门被关上，屋内显得更加清冷。
沈瑶从前最喜欢热闹了。她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堆。可后来，她为了陈远众叛亲离、独自进了镇国公府，她以为他见到自己会欢喜，可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原来这些年她还是后悔......
沈瑶低头看着手心溢出来的雨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陈远的情景。
那还是在她三姑姑家中的后花园，他穿着一件祥云绣纹银色软袍，修长的手指握着竹制伞柄，看着淋湿的她转过头淡淡开口：“姑娘见谅，雨越来越大了，这把伞就让与你。”沈瑶当时捂着微湿的胸口又羞又尬，接过伞拔腿就跑。
她当时的动作太大，陈远腰上的麒麟玉佩被带到地上破了一角。他怕别人听了声音会过来，只是微微一笑示意无碍，然后转身离开。
年少时情窦初开，她因儒雅君子的帮助和温润性格而动心。他对她的态度却隐晦又模糊，若即若离，让她误以为他对她有意。
她拒了青梅竹马少年的求娶，他却转身要尚华月公主。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沈瑶本该幡然醒悟，可事与愿违，陈远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让她建立起来的决心轰然崩塌，她竟然相信了他尚公主是家中所迫。
当初娇纵跋扈、目中无人的沈太傅嫡孙女，愚蠢的令人发笑。
宫中局势一变再变，不仅拖住了陈远和华月公主的婚事，还助长了沈瑶对他的情意。前十五年顺风顺水，这场叛逆来得盛大又势不可挡。
她在祖母七十大寿当日偷了沈家家主私印，乔装打扮，沿着水路一路北上到达京城，投奔陈远。
因为还有用处，陈远将她安排在京郊的一个庄子里，对她百依百顺，十分宠爱。情意深浓之时，她将沈家家主私印送给了他，这一送，就闯出大祸。
沈家作为百年纯臣，只忠于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参与皇子党争。陈远作为大皇子一派决心拉沈家下水，可祖父沈允居不从，于是这枚私印就出现在了和三皇子来往的书信中。皇上震怒，三皇子被流放西南，沈家五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死，其余进宫为奴，女子全部充入教坊司为官妓。沈瑶因早被逐出沈家逃过一劫。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被囚禁在庄子里不得外出。整个沈家二百三十一条人命因为她的荒唐葬送在断头台下，沈家百年的名声因为她遭受百姓的诟病！
按照她大伯母的话来说，若是知道沈瑶会犯下如此大错，当年就应该在她刚出生时一把掐死她！
后来她的生活愈发艰难，多可笑，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沈家的劫难！还是她发现周围人不对劲，将陈远灌醉后问出的话！听到沈家男丁皆亡的消息，她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急转直下，整个人犹如失去了生机，迅速衰败。
后来因为重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加上陈远要掩人口目，竟然给她在京城置了一套房子搬过去。
沈瑶将手心里的雨水擦拭干净，如果是从前的她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十分欢喜，可如今的她心境早就在这些年给锻炼出来了，只会觉得讽刺。
她当初怎么会看上陈远这般的伪君子？！
云照又进来了，时辰到了，她将沈瑶的药端过来。沈瑶听见外面敲锣打鼓的欢腾声，开口询问：“外面是怎么回事？怎的声音这般大。”
云照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喏喏的：“是裴将军，刚平定西北战乱回京，百姓都在街头欢迎他。”
裴子安要回京了，沈瑶愣了一下。
裴子安是她祖父老友的嫡长孙，从小便有神童之称，两人更是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就连一向挑剔的祖母都说想要答应他的求娶。
可沈瑶当初不顾两家的脸面，铁了心要拒绝。她只记得说狠话时少年冰冷的眼和紧抿的唇，他说，不愿嫁给我，是否是你自愿？
她当时说了什么呢？年少不知愁滋味，梗着脖子仰着头说了声是。
得到回答，冷冰冰的少年却红了眼眶，他就那样直直的盯着她，最后转身离去，徒留一句，沈瑶，你不要后悔。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后来呢，后来她就不太清楚了。两家的情义因二人的决裂而淡了下去，只是听说裴子安后来从了军。从什么军呢？本朝重文轻武，何况他都已经是连中三甲的状元郎了。
可现在看来，竟都是真的。
粥是暖的，药也是热的，沈瑶全身却犹如泡在刺骨的冷水中。她闭了闭眼，后悔吗？恨吗？论起来总是是的，可是她更恨自己。
只是到了这等地步，她还能做什么呢？
沈瑶在云照的催促声中端起苦涩的药碗一饮而尽，意识模模糊糊，她听到云照的惊呼声，感受到嘴角有热流涌出，
看到面前有人向她飞奔而来。
那道身影修长而挺拔，沾染着几分暗色，又迎着秋日的那一缕阳光。
她用力扯起嘴角，温热的血不断，她说：
——裴子安，瑶瑶不疼的。
你别哭。
......
沈瑶正在熟睡中，她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呼喊着身边的侍女和祖父祖母却没有一个人肯应答，模模糊糊中她只觉得自己面前浮现出一张撕心裂肺的俊秀脸庞颤抖的让她不要闭眼，沈瑶只觉得可笑，她都要睡觉了还不让她闭眼，难不成谁是睁着眼睛睡觉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沈瑶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只要一冒出来这个念头自己的心就好像要被撕裂一般隐隐约约的透露出疼痛和不忍。
忽的她好像听见侍女春雾正在轻柔的呼唤她：“小姐，快醒醒，您已经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裴家公子现在正在候客厅等着您呢，小姐......”
声音远远近近、模模糊糊，沈瑶却仿佛得到某种神明指示一般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昏沉起来，太阳光也没有吃完午膳的时候那么强烈，她这才恍恍惚惚的想起来她是因为午膳时吃得太多犯了困，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而且看春雾的面色自己睡的时辰也不短了。
春雾见小姐终于睁开那双朦松的睡眼，急忙搀扶着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一边跟着沈瑶往梳妆桌前走一边说道：“我的大小姐啊，您可得快点，这裴家公子已经在候客厅等了您有大半个时辰了。”
沈瑶脑袋里想的还是刚才自己在睡梦中梦见的场景，冷不丁听见春雾提了裴子安的名讳不由得惊讶：“什么？他现在在候客厅？”
春雾点点头应答。
沈瑶不解明明这几天她都没有和裴子安见过面，这下子他又过来找她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忽的，沈瑶转过头来问道：“今天是几号？”
春雾说：“十一月十三日。”
沈瑶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暗暗道了一声糟糕，明天可就是裴子安的生辰了！！！按照如今大卫朝的习俗，生辰礼物应该要在亲朋好友过生辰的前一天就给提前送过去，好让亲朋好友知道自己的心意。
现在今儿一天都要过完了，她还没有将准备好给裴子安的生辰礼给送到裴家去，这裴子安这会儿过来一趟不会是专门来找她要生辰礼物的吧。
沈瑶不敢耽误，只让春雾匆匆的给她挽了下头发，然后将准备好给裴子安的生辰礼物直接背在身后就赶紧出去了。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站在桌子旁的裴子安。
裴子安身上穿着一件绣着麋鹿黑色长袍，头发任由玉簪扎起，是飘散着的发。
他的个子很高，十九岁的少年已经发育成半大的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吸引力。被昏黄夕阳衬的，整张脸轮廓分明。
少年低垂着眉眼，眼皮上褶皱很深，一双桃花眼水波荡漾，眼尾却沾着些许漫不经心。
见她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水，大步朝她走来。
沈瑶一阵恍惚，眼前的少年和十年后男人的脸庞在面前忽闪忽灭，一张脸是生机勃勃，另外一张脸是痛彻心扉。
还没回神，头顶上便传来裴子安低低沉沉的笑声：“还是热的，尝尝是不是比小厨房里做的好吃。”
她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拿着一个与他气质一点也不符合的竹编小兔子饭篮。
篮子一打开，热气就扑面而来，她低头一看，里面是乳白色的豆泡糕点，上面还有一层细密软绵的糖霜。
“没放红豆馅。”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没有提一句他为了这碟糕点选了一下午豆子，守在厨房仔仔细细的瞧着厨师一点一点的将这糕点做好，直至成型，每每做好一份他就尝一尝，直到做出是沈瑶会喜欢的味道这才停下来对厨房的蹂躏。
沈瑶这才想起来前段时间她会在摘星楼看到裴子安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向摘星楼的糕点师傅偷师学艺。
京城的糕点铺子很多，但是却只有摘星楼的绵软豆泡糕点才是她的最爱。
沈瑶慢慢的将头往糕点那地方移过去，热气不断上涌在她的脸颊，遮掩了她眼底的一片酸涩，她忽然很想伸开手抱抱眼前的少年。
你知道吗？我以后会喜欢上别人，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根本不值得你这么用心的喜欢我。
所以是不是她太坏了，才让十年后的裴子安不愿意再见到她，和她形同陌路。
在她想这些的同时，裴子安已经越过她，伸手将她背上的小包退下来，一只手勾着带子。
包很重。
他却很轻松的提着，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绕过那条带子，然后弯下手臂，一个借力，整个包安安稳稳的落到右肩上。和包落到肩膀上“嘭”的一声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的声音：
“怎么？感动的说不出话了？”
熟悉的腔调让沈瑶眼睛里的酸涩瞬间散了个干净，就算她知晓上一世、甚至是上上一世他们的结局，可现在的她却在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十四岁，他们依然有改变的机会。她抬头看了眼少年，声音里带着微许的傲娇轻哼出声。
裴子安笑了笑，慢慢的跟在沈瑶身后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