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门内，便见一套门面被前后隔成了两间，靠一条狭窄的甬道相连，住在门面和住在后面偏房的两户人共用小院里的旱厕，迈进门，一股说不清是屎尿还是太久没有洗澡的捂包味儿迎面扑来。
应淑不着痕迹地捂了捂鼻子，有些不适应这浑浊难闻的气味。
说实在的，应淑觉得这生活环境还比不过乡下。
没人招呼应淑，那几个小孩见应淑进门，一溜烟地跑去了后院。
男人还站在门边，手里拿着方糖和果子，似乎还没下定是否要跟应淑坐下商量的决心。
应淑压根不等他下定决心，找到他们吃饭的折叠桌，自顾自地坐在上位，反客为主道：“能不能麻烦你把五家人都叫过来？我今天想说的话，大伙都听听，你们一块商量着拿个主意才是。”
男人僵着没动，旁边帘子里探出个女人，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出去叫人。
张敏坐在板凳上，像坐在钉板上似的，动来动去，根本坐不住。
他没有应淑这么强悍的心理素质，害怕一句话不合，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职工们再跟他们动起手。这次应淑没有带刘老三——怕他面相太凶不好谈事儿，要是真动起手来，他有三头六臂也护不住应淑啊！
张敏忍不住小声说：“要不我们明天和你三哥一块过来？就咱们俩，不太好谈啊。”
应淑笑着，稳重如山：“咱们又不是来用屋里胁迫人的，叫我三哥过来干啥。”
再说了，刘老三过来只会更激发他们的敌意，就算真打起来，他也不能以一敌五保护他们。
看着张敏欲言又止的神色，应淑从容地安慰他：“张主任，你就安心吧，咱们今天是给他们通知好消息来的，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再打起来。”
话虽这么说，张敏却也不是说安心就能安心下来的。他焦急如焚地等了有一会儿，等到他实在坐不住了，想出去找人的时候，才见那男人带着其他人姗姗来迟地走进门来。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出奇的一致，像是已经在私下商量好似的，明摆着是在说“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别想动摇他们”。
张敏一看就知道，他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已经几乎没有说动他们搬离门面的可能了。
应淑却只是朝他们微笑：“大家都过来了，先坐吧。”
他们面面相觑，那个男人领头坐下，硬邦邦地说道：“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没用！我们都不同意搬出去！”
他身后有个女人也尖着嗓子叫：“凭什么叫我们搬出去！我们在这住了十二年了，厂长都不敢赶我们，你这个小姑娘是哪根葱，谁给你的权力赶我们走！？”
张敏一听这车轱辘话就头痛，还是忍不住耐着性子一遍遍跟他们解释：“你们纺织厂把门面卖给我们单位了，这两套门面现在所属于我们单位，你们又不是我们单位的人，强行住在这里不符合规定……”
“我管你他妈的规定不规定！我们住在这，这就是我们的房子！”
张敏说那么多，让对面一句话给撅了回来，气得他血压直往上升。
应淑偏头给张敏使了个眼色，张敏捂着脑袋，起身出门冷静一下。
见气走了张敏，对面都露出得意的神色，不自觉地轻视起应淑。
她再往成熟老气里打扮，年龄在这放着，在加上长相纤柔清丽，和张敏那种一看就工作了许多年的老油条比起来，便显得很好欺负了。
“这次我来，不是想跟你们谈搬出去的事情。而是想问问，纺织厂倒了，你们以后都有什么打算？”
这话一出，对面都警惕起来。男人立马说：“你不用装好人，只要有房子住，我们肯定都饿不死。”
应淑笑着摆摆手，说道：“你们误会我了。我只是听说，你们厂里有一部分职工能合并去南城纺织厂，因此过来问问而已。”
对面都不说话了。尤其打头阵跟应淑对峙的那个男人，更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连应淑都能打听到的消息，他们早就隐隐听说了。
但他们这些人，全是在纺织厂工作了小二十年的老职工！
说得好听些，他们工龄长、经验多，跟厂子有感情。但实际上，他们就像厂里那些卖不出多少钱的老机器，哪儿哪儿都生锈，早已经让人嫌弃了。
以他们厂长的作风，顶多给他们多发十几块钱的补偿，把机会都留给那些有前途有拼搏精神的年轻人。
应淑问起未来的打算，所有人心里都是一片绝望的茫然。
下了岗，他们究竟能做什么呢？
他们消沉和迷茫，应淑尽收眼底。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在哪个时代，年过四十忽然失去赖以生存的工作，都会像他们这样无助吧？
这让她有些不忍心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房子。
应淑垂下眼帘，放任无用的同情在心底肆虐了一分钟，她重新交握双手，朝他们微笑道：“要是你们愿意，我可以跟你们厂长协商一下，保证你们能合并去南阳纺织厂。”
对面全都一愣，应淑清楚地看见，刚才尖声质问她的那个女人亮起了双眼。
打头阵的男人仿佛感觉到旁人的动摇，握紧拳，大声道：“别信她说的话，她是骗人的！她就是想骗我们搬出去，然后夺走这两套门面！”
“没错，想去南阳纺织厂，你们得搬出门的面房。我们单位买了房子，不可能白白给你们住。”应淑忽然冷脸，前倾身体，板凳与地面发出一声刺耳摩擦。
对面没想到她说变脸就变脸，一时都安静下来听她说。
“你们应该很清楚，按你们厂的情况，已经到了不可能不卖这两套门面的地步。我们单位不买，也会有其他单位买。其他单位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说话，愿意自掏腰包给你们找下家。”
有人弱弱地问：“自掏腰包，是啥意思？”
“这是厂里的资产，如何处置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会以为，厂里会因卖掉你们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就给你们分配新的工作了吧？”
对面的人都低下头，不说话。
当然不可能。
他们想打听的是应淑花了多少钱，他们自己能不能掏出这份钱来。
应淑看穿了他们的想法，但这个数字无论如何是不能告诉他们的。
话她基本上已经全说完了，便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考虑一下。究竟是要工作还是要房子。要是你们还不愿意的话，我们单位只能放弃这两间门面了。”
走到门口，应淑忽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南阳纺织厂有宿舍，你们要是能分过去，肯定不会无家可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