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缠满了绷带和少年,缓缓睁开双眼,干裂的嘴唇开合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洞的眼眸里蓄着怎么也掉不下的泪水,母亲被杀前的呼喊,和他被打晕前望着他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一点一点的凌迟着少年的内心。
开门声响起,只见一老者端着一碗药缓缓走进屋,看了一眼少年的脸庞,撩袍坐在了窗边。
“醒了?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老者拿起汤勺,舀了一点汤药喂到少年嘴中,只是这汤药却并未入口,顺着少年嘴角尽数滑了出去。
老者眉头一皱,怒声道“小小年华便自绝自弃,纵有什么冤仇,命都没有了,你又拿什么来报,似这般颓丧,可能生生看死仇家?”说着便将碗放在少年枕边,“若不想活便赶紧去死,莫要毁了老夫的名声!”
少年手指微颤,闭紧双眼,仿佛将这残躯的所有力气用去,才生生将眼中之泪憋了回去。长吸了一口气,终是没能将双手抬起,只得涩声开口“还请,先生救我,赵…萧慕遥铭感五内!”
“哼!”老者一声怒哼,若非是自己欠人莫大恩情需还,今日绝对撒手不管,想他曾经也非是一般人物,如今竟要屈身伺候这后生。说来那人也是,既要我救他,也不说留两个人看护,平白让自己多出这许多难处。
待得赵慕遥喝完药,老者收起碗便欲离开。赵慕遥轻声问道:“感谢,感谢前辈活命之恩,他日但有所谴,无不遵从。”
“用不着!”老者头都不回“小子,若非老夫昔年欠了偌大人情难还,老夫绝不会抬手医你。待得身子好了便赶紧滚蛋,老夫与那人恩怨也正好两清!”
“前辈与人之恩怨,晚辈确实不知。但前辈救命之恩,晚辈绝不敢忘。不过恳请前辈告知晚辈,究竟是何人救我性命,晚辈也好当面跪谢恩人。”
“不用问了,老夫不会告诉你,老夫与人有约,只救人,不多话。”说着,老者已经走到了门口。
“另外,那人让我告诉你,你必须改换面貌。老夫会将你面部微微调整,虽然说比你如今的样貌不能说判若两人,但若不细细观察,也是难以辨别。加之你年龄尚小,正在发育,成年之后容貌便会与今日大相径庭。”
“你呢,先好好休养,待得过两日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便赶紧离开,老夫恩怨了了,也就不用困囚于一句承诺,离开这地方。对了,你脚边那包裹是救你那人留于你的,待你能动了便自己去看。”
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赵慕遥不再追问。如今的他起身都费劲,也无力去看什么脚边之物。闭上双眼,耳边又不时响起那夜母亲的声音,心中顿感烦思郁结,昏昏沉沉之间,却又睡了过去。
两日后,赵慕遥总算是能稍微的坐起活动了。想想那日受的伤,如今竟全已结痂,不禁深感老者医道高明。蓦然间想起,老者告诉他,救他之人曾为他留下一个包裹,赵慕遥在脚边的架子上翻找一番,一个黑色的包裹映入眼中,解开发现,里面放着几锭碎银,几件粗衣和一封书信。
赵慕遥打开书信,其中写着“吾弟,见面如晤。弟既能见到此信,想来此时已是无碍。兄于方才得知,有人欲要暗害遥姨与你,故而遣宫中旧人意图救你母子,未知情况几何。若弟能脱离这宫廷之乱,则万万不要再回来。江湖虽凉薄,却难及皇室万一,兄无力助你太多,只望弟弟与遥姨安度余生。兄:慕景”
看完书信,赵慕遥方才知晓,原来那后来救他之人是他四哥派出。回想往昔文武社求学之时,二哥赵慕岳对他处处打压排挤,其他兄弟姐妹也因他母子身份多是冷眼旁观,不出恶语便是谢天谢地,唯有四哥,虽然总是避过他人,却是时时帮扶,这些年若非四哥与贤姨娘,自己与母亲不知还得受多少委屈,如今,更是对他有救命之恩。
只是如今这血脉之间,确如四哥信中所言,恩深似海,仇也深似海。似这般凉薄生死,他以为只有史书话本之中才有,似他这种,只待成年建府,便只想与母亲安度余生的人,
竟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至今也还是想不明白,似他与母亲那等身份,能与那赵慕岳争个什么,以至如此地步。只是如今他已孑然一身,恩须了了,仇也须干净。只是,他还是想知道,如今母亲去了,他的父亲,又要怎么做?
想到这里,赵慕遥却再也坐不住了,挣扎着站起身,收拾收拾包裹,便向屋外走去。再看院中,那照顾了他两天的老者已不见身影。他轻轻敲了敲主屋的门,确认无人回应后,轻轻推开屋门,却见桌案上留着一个瓷瓶,瓷瓶下压着一张纸。
那是老者留给他的医嘱,告诉他瓷瓶中的药每日服三粒,预估服完这些药,他的身体便可恢复如初了,瓷瓶旁边的那颗绿色药丸,含着出谷便可不被瘴气所伤。他收起老者留下的药,对着老人留下的医嘱,深深一躬,而后退出房间,掩住房门。
待得他走出山谷,才发现所在之地竟是人迹罕至,不知身在何方。幸而附近的山林中也是少见野兽。走了半日,终是遇上了一位采药老者。老者告诉他,此地距离京城到是不远,他家便是在京城郊外的村落里。
赵慕遥于老者家中借宿一晚,第二日便出发想要进城。却在快至城门时发现,入城之际守军都会探查身份文贴。赵慕遥虽涉世未深,却不想因此惹出麻烦。在城门口观察许久,发现这城卫军对乞丐进出城门所管不严,只需在水门处悄悄穿过即可。
赵慕遥在城外寻了一颗树木,将自身包裹放在树顶隐秘位置,又将头发拨的散乱,在脸上抹些土灰黑泥,而后在城外乞丐聚集的地方寻了一根竹竿,跟着一帮乞丐走到了水门附近。看他们从水门边进城,而且确实未被盘问后,他才悄悄从那溜入城中。
拿着个破碗,微微佝偻着腰,但他却怎么也做不到跑到人前,求个施舍,只是木然的在路边走着,尽量避开巡城官兵,想要听到有人聊一聊宫墙之内的事情。在闹市中晃了一个时辰却一无所获的他,终究是有些累了,偎在一家饭馆的墙根下休息休息。
店小二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躺在自家店边,便欲将其赶走,老板却一把拉住了他,让那个店小二取了两个热馒头来,然后走到赵慕遥身边,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蹲下说道:
“小兄弟,你这身体,看着是受了些伤吧。这京城里的乞丐也都是拉帮结派的,似你这般单人独伙的,我倒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馒头与你,你到那巷子里去,莫要被其他乞丐撞见了,不然难免又是一顿毒打。另外这几日城中宵禁,酉时左右城门便会关闭,你在那之前得出城去,莫要被巡城司的人给抓了去,也不知最近到底是出了何事了,唉。”
赵慕遥知道老板虽有赶人之意,但言语却是好心。接下两个馒头,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怕暴露什么。终究只是低低道了一声谢。他方才在城中听人闲聊之间,已知晓距他被袭之日不过过去了七天,可宫中之事外人又知道个什么。浑浑噩噩之间,被人后面抽了一棍子,手中的两个馒头也是被一乞丐一把拿走。一声苦笑,他倒也懒得去追,只是在短巷中躺倒。
打倒他的乞丐跑了两步,却不见人追他,回头一望,才发现赵慕遥躺在路边两眼望天。犹豫半晌,那乞丐缓缓走到他身边不远处,将一个馒头丢还给他,便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赵慕遥拿起身侧的馒头,上面沾着许多灰土,盯了半晌,他还是将之吃了个干净。然后站起身来,向着皇城那边走去,终于在一家酒肆旁,听到了他想听到的消息。
只见酒肆之中,以布衣书生端着酒杯,一脸不屑,赵慕遥认出那是在文社中担任教习的人,此人算是他二哥赵慕岳的下人的下人,常常替其跑前跑后。只见他端着酒杯对旁边一人说道:
“那九皇子和那遥妃,就是以前那遥嫔,竟然莫名其妙全都死在那火场里了,不过说也奇怪,皇子之死这宫闱之中竟然波澜不惊。陛下不仅没有处罚龙御卫值守统领,还让他们将那梅苑烧了个干净。然后按着惯例将那贱女人升为了妃,便再无表示了。”
“我还听说两人的尸首不如皇陵,不含陪葬,竟然只是草草的葬在了梅苑原来的地方,连块碑都没立。刑部礼部他们仅仅一个早上就把事儿给结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旁边人听着听着没了味道,说道:“一个不入眼的女人,一个不成器的皇子,死便死了,又不是二皇子或者四皇子。再说九皇子本身就不招陛下的眼,我还以为你说多大的事儿呢。”
赵慕遥再也听不下去,浑浑噩噩的往城外走去,将到城门之时,城卫军见一乞丐踽踽而来,瞬间大怒。其中一人一脚将赵慕遥踹倒,骂道“废物,这是你能进出的地方么,从狗洞进来的就从狗洞滚出去!”
赵慕遥空洞的眼神,轻轻望了那官军一眼,慢慢的爬起身,向水门而去。
是夜,萧慕遥取回放在城外的包裹,那里有从他身上脱下的血衣,那是母亲当初亲手为他做的,也是他现如今仅有的,能让他感受到母亲的物什了。
他紧紧的抱着包裹,抬头仰天,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悲伤、痛苦、仇恨将他深深淹没,泪如雨下,无声,却那般痛。
他想知道为什么,十多年来他无有一日不怨恨他的父亲,恨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母亲却一直告诉他,他的父亲,那位皇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是深深爱着他们母子的。可如今,母亲被杀,这个男人就这样草草了事,就连墓碑,都没有给母亲立下。母亲为他守在梅苑这么多年,受了多少欺压冷眼,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良久,他终于站起身,缓缓向山谷走去。回到谷中,仍旧未见老者归来,想来是完成了救他的承诺,已彻底离开谷中了。他在屋旁寻了一空地,将那身血衣埋入土中,仅给自己留了一缕一角,而后找了一块木板,刻上“先母 萧悦遥之灵位 不孝子萧慕遥谨立”。
“母亲,自今日起,我改姓为萧。四哥说的对,皇家之血太过凉薄,你我母子也不欠那人分毫。自此以后,他赵家便是我仇敌,儿一定倾尽所有,为您讨一个公道!”
萧慕遥在谷中住了一个月,既是守孝,也是恢复身体。
之后,他离开山谷,往北而去,他要去鄞州,那里是镇北军征兵的地方。北京常年不安,那是他走回朝堂,走回皇宫最快,也最不引人注目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