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许久没有这般耳鬓厮磨的时候,好像连冬日稀薄的日光都温柔成了水,被交错的枯枝打碎,波光粼粼地落在他们跑过的每一个地方。
月落日升,大帐里暖着炭火,他们衣衫上的桃花香味经炉一烤,洋溢满室。楚意裹在厚厚的熊皮褥子里,侧身撑着头心满意足地盯着睡得正香的胡亥瞧。他像是在睡梦中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没多久便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偏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然后翻了个身朝向了外侧。
“哪来的隔夜气。”楚意好笑地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一下,死皮赖脸地贴上去用发尾挠他的脖子和耳根。
他被闹得有些绷不住,重又翻身回来将她整个人抱着跌进身下被他焐热的褥枕间,趴在她身上赖着继续睡回笼觉。她便抱着他的后脑勺,对着他耳朵吹气,非要将他闹得再无觉可睡,撑起身子与她大眼瞪小眼。
“从昨日午后一直睡到现在,连晚饭都没顾不上吃,这会儿天亮了,可不能再睡了。”楚意一脸义正言辞地捧着他的脸道。
胡亥定定盯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两个字,“饿了?”
楚意被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捂脸笑起来:“嗯。”
胡亥无可奈何地在她鼻尖啃了一口,就要赤着膀子起身出去问随军的庖人借些炊具米粮,又被她拉住,仔细嘱咐了一句添衣才肯放了人。这会儿正是庖人们为全军将士准备吃食的时候,他这一去自然要费些功夫,等楚意后知后觉醒悟过来自己怕是得意忘了形,已然是洗漱穿戴整齐之后。
果然,她才打算去追了胡亥回来,一掀帐帘就见到虞子期黑着脸快步杀来,紧跟在他身后的燕离拼命给她使眼色,她背脊一僵,旋即就听到他厉声责问,“你们夫妻两个当这是哪儿!由得你们还像从前在咸阳宫那般我行我素,任性妄为么!”
“兄长……”楚意想要解释,却又忽然想到甚么,“怎么是兄长你过来,我夫君呢?”
“你还好意思问?军营重地,本就不该是你们正经女子久居的,你倒好,跋扈起来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居然叫你夫君大清早去问庖人借炊具独给你开小灶?”虞子期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将她拽进帐中,避开众人沉声质问,“你把吕家那个三姑娘怎么了?”
“杀了。”楚意脸色一冷。
虞子期急道,“你莫要与我说笑!上将军不日便要宴会沛公,你可知此宴是何等重要,还不
快把人放了!你们女人间的恩怨,日后再说不迟。”
楚意一扶袖子,冷冷道:“我说杀了就是杀了,阿籍若是要,现在去营外那片杨树林里挖一挖,或许还能挖出点残骸头发来。”
虞子期愣了愣,好半天才醒过神,仍是震惊不已,“你怎可如此鲁莽!”
“我既然杀她那就是自有我的道理!更何况,她不过是刘季的妻妹,保不齐还是刘季特意安插过来的细作,我偏不信,刘季还能为了她同咱们翻脸?即使他真要翻脸耍赖,我也不介意将他当年帮着吕荷害我的事大白天下,让天下人来断一断这其中的是非因果!”楚意振振有词。
虞子期几乎扬手想要打她,却还是堪堪忍住,慢慢道来:“刘季之前先我等一步破城入关,又在关中大施恩惠,大得民心。加之他麾下贤臣良将云集,不论智谋勇武皆已到了能够与我楚国匹敌的程度。此次夜宴,亚父便是要我等试他一试,若他忠心不二,自然完璧归赵,如若不然,便是要叫他有去无回的。”
“他先前那些虚以委蛇的行径,我可看不出他哪里有忠心不二的样子了。”楚意不屑地哼了一声。
虞子期没好气地低喝道:“那你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杀了他妻妹,这不是平白送他出师之名么!”
“我看不见得。”楚意一撇嘴,胸有成竹而轻松不已,“兄长放心,我已不是八年前那个整天只知道横冲直撞的疯丫头了,我既然走了这步棋,自然是想好了所有退路和后招的。”
“你又再打甚么鬼主意?”虞子期半信半疑地一挑眉。
楚意眼色一凝:“项伯父于定陶与我夫君对阵,我夫君遣身边的江湖义士趁夜前去会首,谁知我们小燕与项伯父没说上几句,项伯父便突然暴毙身亡。为着这一桩,我夫君一直担着害死项伯父的嫌疑。我这几日仔细查问了一圈,却又发现其中另有疑点。”
“项伯父之死,本与胡亥公子无关,我们从未有人疑他。”虞子期纠正道。
"兄长不疑,我只怕阿籍有心结,还是趁早说清楚才好。"楚意说起项羽,又叹出一口无奈的气来,"我夫君拿下定陶不久,城阳又重为阿籍和刘季夺下。我担心阿籍会为了项伯父之死,冲动与我夫君一战,当时曾让我夫君连夜叫人送了我的书信到城阳,不料却被刘季截住逼得我夫君只好转攻别处,可见那时他便存了异心。我这几日再查,却有一处不明,为何当日定陶一战,
吕荷会出现在项伯父军中?"
虞子想了想,道,"当时我随上将军一起奉项伯父之命与刘季夺取城阳,吕荷虽一直随军左右,但那一战上将军意欲轻装简行,快打快攻,带着她难免累赘,便将她留在项伯父身边。你这话的意思,是怀疑她做了手脚?"
"不是怀疑,是完全确定。"楚意恨恨地攥紧拳头,"定陶那一夜,小燕回来同我说,项伯父是饮了茶后出现腹痛吐血症状,当时范亚父还有你们又都去了城阳,其他人一意以为是我家公子使小燕所为,都忙着杀出去为项伯父报仇,谁还顾得上查验项伯父的尸首。若不是这些日子我将跟着吕荷的那些左膀右臂一一拷打盘问,兴许还真叫吕荷和她那个满肚花花肠子的姊夫逃了过去。"
"那些证人呢?"虞子期凝眉问。
楚意却故弄玄虚地一笑,"这可是阿囡用来保命的最后一招棋,被兄长问去,到时候抢了阿囡的功劳,阿囡找谁说理去?"
"我若见不着人证物证,那方才那些便权当是在信口开河。"虞子期眯了眯眼,实在是太清楚自己这个妹妹的狡黠本性了。
"你爱信不信。"楚意吐了吐舌头。
她兄长瞧着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脸色一沉,正要出言训斥,胡亥便端着一碗汤面从外掀帘进来,大舅子和小姑爷一照面,对着这个冷面寡言的姑爷那凉飕飕的眼神,虞子期就知道此处不再容他久留了,也不用楚意变着法子下逐客令,他便自觉地拱手而去。
楚意目送了虞子期走远,转头给胡亥添了一盏新茶:"公子在外面可是全都听到了?"
"此话怎讲?"胡亥看了她一眼。
"这面都糊一块了。"楚意忍不住笑出声。
胡亥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瞧了一眼放在她面前的碗,就要起身,"我重新做了来。"
楚意才不舍得他这样奔来忙去的,连连说着不用,将碗抢到怀里香喷喷地吃起来,"同我兄长说了好一会儿子话,他也不管我饿不饿。"
见她吃得高兴,他便坐下来,想着出门之前再多陪她些时候,"你方才和他说的所谓证人,现在何处?"
"我骗他的。"楚意眼睛眨也不眨。
胡亥像是猜到了,并未有过多惊异之色,“刘季此人,虽是市井无赖出身,但野心和手段确是非比寻常,不论他反与不反,项羽势必要对他用兵。所以即便他要拿吕荷之事作筏,大可趁势与之一战,两军鱼死网破,又何必再牵扯出项梁
之死,难不成还能阵前设座,与他手底下的谋士辩论是非黑白?”
“公子明白这道理,可我兄长未必想得通。说白了他也是不信到时若刘季为吕荷申冤,阿籍不会立刻推我这个惹祸之人出去祭旗。他也是担心我。”楚意隐隐有些担忧,不禁又叹了口气,“这个阿籍,这些年到底在做甚么,竟然搞得连我兄长也不信他了。”
“他再如何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胡亥道。
楚意捧着碗,两只眼睛灿然笑弯了,“那我该操心谁?”
胡亥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哼道:“随你便。”
“公子又在妒忌。”
“没有。”
“有!”
“没有。”
“就有!”楚意张牙舞爪地扑过去,顺势将他袭倒在身下的地毯上,对着他那张向来无甚表情的俊脸又是捏又是揉,毫无前几年的半分矜持高雅之态,活像个闺阁里娇蛮古怪的小丫头,并无造作,净是娇嗔。
胡亥被她闹得心痒,若不是还想着待会儿还有军务需要处理,真想立刻把他家越活越回去的小娘子摁在身下狠狠欺负,直叫她浑身绵软,再使不出力气和他胡说八道。不过楚意本也没多少气力,没一会儿便累了,静静趴在他胸口,不说话,也不许他走。
不过也好,他亦很想就这样与她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处,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做。
只不过,总有些零星琐事搅乱了这难得的岁月静好,“鸿门之宴,你可愿入席?”
楚意懒懒地坐起身,“那我该以甚么身份入席呢?是公子的妻房,还是阿籍帐下的谋士?”说到这里,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还是不去的妙,不然我一个女子夹在你们一群男人中间,也不象话,之后我兄长定要训我了。”
“不怕,有我在。”胡亥握了握她的手。
人人都是喜欢听这样贴心窝子的话的,楚意也不能免俗,笑得收也收不住,“公子想我去,其实是想要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子寻机拿捏了刘季,先发制人,斩草除根罢?”
他反问,“你难道不想杀他?”
“席上有公子一人应付足矣,我才懒得去敷衍阿籍和我兄长呢。”她说得确实是实话,眼中的鄙夷之色更是十分的真情实感,“何况动了心想借机要刘季性命的,不止咱们一家,他即是必死无疑我才犯不着为了他这么个泼皮无赖脏了自己的手呢。如若公子也当真不肯去,那咱们就都别去了。”
“若非因你,我才不去。”他虽有些不情不
愿,到底还是答应了,“项羽和范增叫我商议年后分封事宜,我这就走了。你若还困,就再回去睡会儿。”
“这时辰公羊姑娘就要送药来了……不对,公子你答应他们了?”楚意惊道。
“不应又能如何,他麾下除我也再无别人可守关中了。”胡亥说着,兀自系了披挂,提上太阿与等在门口的霍天信一道出去了。
楚意细细琢磨了他的话,发觉诚然不假。秦国虽亡,但项羽在巨鹿接受胡亥的投降之后所做的一件事,比之火烧咸阳宫更加让他和楚人无法在秦国旧地立足。当日胡亥以章邯之名奉降书出城,秦军大哀,其中不乏宁死不屈之忠君爱国者发声抗议投降,未等胡亥命人安抚,项羽便大手一挥,直将那几个带头闹事之人坑杀于秦楚两军数十万人眼前。
如此行事,虽能令人胆寒生畏,却也不难被别有用心之人扣上残暴不仁的虚名。胡亥不满他公然踩着自己的脸面行事,在范增等人未至之前,也懒得去给他善后。等咸阳城内的楚意得到消息,也已经为时已晚,平白被某些人捏住了把柄,狠狠算计了一通。
为此楚地将领也再留不得关中,唯有同胡亥一块跟来的司马欣和董翳两个旧日秦将。然而二人文武平平,无甚中军统帅之才,更别提安邦治国,所以范增才又想到了让曾经的大秦公子胡亥,现在的秦国降将章邯坐镇关中。
“范亚父是何许人物,怎会容许好容易从秦国打过来的疆土重新落入秦国王室血脉手中?何况,就是换做是我,也不信公子在秦地称王后,就会老老实实地当个藩王。”楚意晃了晃手里的药碗,自我解嘲道,“其实说到底,他们是不信我。”
公羊溪放下了药罐子,“所以他们才想出了让少主和董翳司马欣瓜分秦地,相互牵制,不叫咱们一家独大。”
“是啊,”楚意仰头望着营帐的顶端长叹一声,“他们不信公子,更不信我,总觉得我们会反,会去和他们争这个无聊的天下。公羊姑娘,这就是我一直期盼思念着的故人和故国么?”
“小君别这么说,即使项上将军猜疑,但您的兄姊,定然不会对您有所顾忌的。”公羊溪温声道。
“这便是我所求了,哪怕全天下都与我为敌,只要他们还有公子还肯信我、护我,与我一条心,我就甚么都不怕了。”楚意只是淡淡笑了笑,低下头企图掩藏她眼中深深的遗憾,“看来我这辈子,是与江东再无缘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