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不见了。
在楚意带了千羽阁众人抬着阳兹公主的棺椁逼入华阳殿,一路将谣珠抱到生父手中的那一天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
咸阳城里的雪一日不停,屋檐上挂着一排又一排长长的冰锥。那是云婵最不喜欢看到的东西,她说像极了百兽园的囚笼。即使明知道一夜之间又会凝出新的冰锥,她每次都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在楚意睡醒前一一敲碎。
霍天信快要急疯了,将咸阳大街小巷都找遍,在王宫**的墙头来回数次,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仍然一无所获。楚意望着屋檐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冰锥,纵然炭火将四周暖得如处春日,可少了云婵的屋室,她依旧觉得冷如冰窖。可她自从宫中出来,身子就又垮了下来,病势汹涌,几乎挪动不得,只能从偶尔回来的霍天信口中才能一声得到无望的叹息。
“子高公子的尸首在下已经请人……收拾齐整并火化了,他回来了,云婵也会很快回来的。小君多少安心些,将药服了,您是千羽阁最后的希望,您万万不能倒下呀。”公羊溪无奈地把药捧到楚意面前,她这两天全在为着云婵茶不思饭不想,刚喝下去的药一转身就吐了个干净,搞得公羊溪焦头烂额又是心疼难忍。
她前一刻还点着头叫公羊溪放心,后脚霍天信进来,又急吼吼地就要起身,“霍大哥,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外间的霍天信艰难地摇了摇头。
直到岁末小寒,云婵失踪的第十三日,她回来了。
被一条破席草草裹着,丢在胡亥宅邸大门外的雪地里。惨白而无血色的脸上脏兮兮的,只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却没有情绪没有温度。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惊醒了附近的乞丐,他们替她敲开了家门,等来了踉踉跄跄的楚意和公羊溪。
“谁干的?”楚意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沙哑地吼出来,被簌簌的落雪声掩盖,“到底是谁干的!”
霍天信和弥离罗都还在外寻觅未归,楚意跌在雪中将她已经僵冷发臭的身体抱在怀里,她身上遍体鳞伤,黑红色的血痂有蛆虫在寒冷中瑟瑟发抖。楚意紧紧搂着她,像是要把自己身上的体温暖回她不会再有血液流动的脉络里,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了,更何况这一次居然是云婵。
“云婵,回家了,咱们回家了,别怕,大家都在,子高公子也在……”公羊溪强忍着眼泪地揽着她们俩,她
想用手替云婵阖上倔强的双眼,可她犟头倔脑一辈子,就是到了最后也不容人轻易改变,终于惹得她忽然泄气般地跌坐下来,仪态全无,“你这倔猢狲,都甚么时候还这样犟头倔脑,一意孤行!谁叫你不听话,谁叫你乱跑出去的!你回来!你回来啊!”
漫天遍野的雪白里,在这种种斗争和厮杀里,用砍断双臂的方式去赢得胜利,不断消磨,却又无法后退,只能继续挣扎。楚意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她实在不知道,下一个,她又要失去谁?
可她能就此认输么?她有认输的权力么?
就算认,就算她把前半生忍住没肯哭出来的眼泪全数流干,她所失去的,都不复得了。
三日后,云婵和子高的丧仪被楚意大张旗鼓地支在了子高的旧府中,由赶回来的霍天信和楚意摔瓦举哀。堂下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朝臣百姓不讳,虽然大半部分都是被范于底下的禁军提着刀剑逼来的。
三十多位王嗣之死,令天下人看清了新君残暴不仁的嘴脸,咸阳城中人人自危,诚惶诚恐。如今长生只思享乐,不理朝政,蒙恬生死未卜,李斯一派又避重就轻,但求自保,朝权几乎为赵高掌控了大半,这节骨眼儿上,普通小官小民谁还敢来一个被赵高辅佐的新君所处死的王子丧仪。
更何况,明明他们听说的都是子高因过去与新君交好,而只是被发派去了骊山守陵而已。可是他们还是被禁军手里不长眼的刀剑唬住了,不得不顺势而往。
后堂里,楚意正替云婵净面更衣,挽髻簪花。她们曾经共同期许过的,有朝一日她能亲自为她送嫁。她其实一直很想看到这个纯粹懵懂到有些痴傻的女子穿上嫁衣的样子,纵使她自己并不在意这些。所以她私心为她挑了一条黑红色绣凤凰于飞的裙子,至少现在她会乖巧地穿好躺在那儿,不会像从前那样害羞地跑掉。
“小君,该起灵了。”公羊溪红着眼轻轻走进来。
“……好。”她嘴上应着,却依旧还在不舍地抚摸云婵的鬓角。
棺椁阖,瓦罐碎,楚意和霍天信并排走在送葬队伍前首。他看上去很不好,这些天没日没夜地寻找奔波,他甚至来不及好好洗一把脸,眼睛里还充斥着散不去的血丝,称着他微红的眼眶和下巴上的胡茬,是他说不出来的悲伤。
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她弄丢了最好的朋友,而他却没有了
最后相依为命的血亲。
“李丞相能来,还真是出乎楚意预料太多了。”楚意直直地瞧着渭水河畔烈烈燃烧的火堆,拢在厚重大氅里的脸上苍白而无神情,像她的口吻不咸不淡。
李斯装作听不出她话中淡漠的嘲讽,只说自己要说的,“这件事你做得不妥,你明知道天底下能这样无声无息动你身边人的,只有他们,你却还要这般大摇大摆地打他们的脸。”
“李丞相要是来做说客或是纯粹说教的,大可先走,楚意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忙,腾不出手照应您。”楚意依旧一眼都不看他,“不过,若是您能告诉楚意,云婵究竟是怎么死的,兴许楚意也就能听进去您的一两句别的了。”
李斯半晌沉默,才道,“云婵姑娘为一己私情夜刺陛下,未曾得手。”
这个答案,楚意早已猜到,“所以他杀了她,还将她丢在宫中,任她尸身烂了臭了,才丢还给楚意,借机羞辱楚意么?他们听说楚意要为子高公子和云婵风光大葬而闹得满城风雨,自己不便出面,就特地找了丞相过来看看楚意在玩甚么把戏,楚意说得可有错处?”
“我来只是我想来。”李斯长叹了口气,“千羽阁的泣血刀,折在了豢养自己的主人手中。还有对子高公子,陛下动起手来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干脆。别人便罢,怎么连昔日最心爱的虞姬夫人你,也反目成仇,被逼出宫门另居了么呢?”
楚意仰头眯了眯眼,“李丞相日日都要上朝,甚么都是亲眼瞧着的,想来早就猜到为何了,又何必这时候才向楚意多嘴问这一句呢?”话说到一半,她故弄玄虚地深吸了口气,“不过听说几日前,陛下就已经彻底不上朝了,朝中事务一应托付给赵令君。可这像甚么话,是当您和冯丞相都死了不成,非要他赵高越俎代庖?”
李斯不疾不徐地说,“赵高一连扶了两个冒牌货上位,手段之高明,已不容我等小觑。大战未起,小君就已折损两员大将,蒙上卿已死,蒙恬将军恐怕也朝不保夕。而赵高,已经与武城侯连成一片,这会儿王家估计已经摩拳擦掌,等着接管北防大军了罢。”
王家最终还是选择了赵高,其由有三。其一,蒙氏覆灭,北防重权在握,王家又会是秦国最负盛名的将门大家。其二,王家女眷大多为了王簌冤死,心中责怪扶苏和楚意,不喜子檐,特别是楚意还曾
同子檐登门闹过一场。其三,楚意在众人眼中已然失宠,且身世尴尬,除了范于这般背负妻仇的,想必朝中野无人敢与她结交。
想到这里,楚意扫了一眼那些被她强逼来的文臣庶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王家为着王簌小君之死,一直对楚意和小公孙心存误会,眼下选择了归顺赵高,倒也不是奇事。他们只不过是在多日的坐观成败后,择了眼前最安全最稳妥的路子走。只不过一旦北防兵权托付出去,赵令君可就腾得出手来对付咱们了,李丞相可有甚么应对良策?”
这时李斯笑着摆了摆手,“斯已然不复壮年了,早该在先皇驾崩之前就告老还乡的。如今更是再掺合不动前朝后宫这些争斗了,只求能在咸阳安享后半生,便足矣。”
楚意意味深长地侧目看了他一会儿,心底是有火的,嘴角却是强挂着笑的,“是啊,没想到先皇驾崩不过半载,秦国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不说李丞相,楚意有时候也会和身边的人感叹沧海桑田,瞬息万变。昨天还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今日一得松绑,果然就立马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了。”
“冬天还很长,如果自己的存粮只够一人独活,要是分给别人,到头来也不过是以一起饿死的结局谢幕。”李斯知他们已是无话可说,便抖了抖袍袖,“我还有公务缠身,不便久留,就此先行一步,虞姬夫人,节哀。”
“不送。”楚意头也不回。
她面色平静地看着河岸的火堆高高蹿起,再至缓缓熄灭,凛冽的朔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使她听不清不远处是谁在呜呜噎噎陪着霍天信收拾云婵的骨灰。她深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像是在握着一把刀,那是随时随地都可利刃出鞘,取人性命的狠绝。
云婵和子高的仇她是一定要报的,虽然李斯已经不会再帮她,不过万幸她也并未指望过他。
公羊溪走过来替楚意紧了紧塌了肩的斗篷,随口道,“李丞相也不容易,临阵倒戈帮了昆弟一把,结果人家并不念他的好,反而忌惮他不诚。后来帮了小君一把搞垮了昆弟,谁想又冒出个卢千行的冒牌货要来顶少主的包。想不到的是,那赵高心思如此诡诈精算,其实不止李斯,就连咱们也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记得我头一回见赵高的时候,和公子一样都当他是只知道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谁能想到现如
今,却一次又一次地差点做了人家的板上鱼肉。”楚意自嘲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比人家少打了几十年的猎,少吃了几十年的肉,动起手来少了许多气力。”
“听起来还是小君更有利些,更幸运些,人家猎了几十年的兔狐,而小君初出茅庐,就要猎得一头壮年猛虎了呢。”公羊溪笑容淡淡的。
“姑娘和范卫尉两处都已妥当?”楚意小心问。
“我等幸不辱命。”公羊溪一颔首,在她耳边轻声道,“而且小燕和伯兮多番打探,也已查到,赵高这些年提拔的亲信里有个李峰,此人本是市井出身,因为有几分投机取巧的小聪明,被赵高看中,一路提携到了少府高位。任上几年,常借职务之便替赵高大敛不义之财,在少府里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龌龊规矩一套又一套,没少在宫中惹出人命,但有赵高力保,次次都能轻松掩盖。六丞中人敢怒不敢言已久,深怕招惹了他丢官罢爵算小,了却性命才是大。”
“这个李峰我倒是有些印象,仿佛是在子檐娘亲死后没多久上任的。”楚意细细思量了一番,那时的太官署还未遭逢大火,想来以冯改油滑而护短的性子势必是头一个叫李峰吃不住的眼中钉,那场要了整个太官署性命的大火就算最后的始作俑者是羋兰和昆弟,这个李峰也绝对有几成顺水推舟的帮凶之意。
“若要落实到实证,以小燕和伯兮大哥的本事,最快需要几日?”楚意恨得心尖发颤,要是当年李峰不做那盲眼盲心之人,叫人尽快救火,兴许太官署一室就不会当真无一生还了。
公羊溪有些为难,“伯兮虽是老练的陈吏,但像这样狡猾的狐狸,少说也要三个月。”
楚意很快地摆手否决,“那就不必查了,直接动手,反正也不算冤了人家。三日之内,我要李峰的人头高悬城门。”
“这个小君放心,杀人越货一直以来都是我千羽阁的拿手好戏。”公羊溪嘴角的笑容深了几分,却化不开眼底冰冷的恨意。
世道昏暗颠倒,如此淡泊之人也有了这样起偏执,生嗔恨的一日。
深冬已然降临,没有硝烟的战争在今岁最后的风雪里一触即发。
楚意看过了子高和云婵的骨灰罐子,便交还给了霍天信。他眼眶猩红,憔悴得如同一夜老去。
万幸的是,作为千羽阁名不虚传的千人斩时,他和他的鱼藏剑,永远无情,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