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子高,而不是尚在东阁读书的子檐。楚意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叔侄两人中,阳兹公主到底是和子高更亲近些,再说凭着胡亥还在时他们小夫妻俩和子高之间的情谊,她料想即使到最后江东真要反了嬴秦,楚意也不会忍心和子高作对,被逼无奈之下也会想办法从中周旋,两方求和。
而子檐,他并不是除了楚意和阳兹公主外就再无倚仗。他之所以能令赵高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就是因为他背后还有外祖王氏一族。王翦虽已乞骸骨,可军中尚有王贲王离在,他们父子虽然一直都在观望局势,却也没有明确地表明会与赵高同流合污,也并未过问子檐太多。指不定是要做见风就倒的墙头草,倘若见子檐羽翼渐丰也来帮扶,到那时范于手中的五千将士恐怕也就不足子檐和楚意重视了。
没有炭火的冬日从冬至以后,便一日难熬过一日。弥离罗和燕离曾合计着去宫中库房里顺手牵羊些回来,但楚意考虑到赵荇有可能就在等着他们以此触犯宫规,并未答允。实在走投无路,只得将光明台院中那几株剩下的桃树悉数砍了做柴火,渴则烧冰为水,饥则叫霍天信和伯兮受累些,早几日就要出城上山狩猎。后来大雪封山,山中鸟兽尽散,往往一趟也带不回多少猎物。
阳兹公主本是金枝玉叶,就是再硬气,捱了将近大半个月这样时常饥不裹腹的日子,人也见瘦了两圈,加上她又一直挂心生死不明的谣珠,难免忧思成疾。楚意更是不及,早早就病了下去,一场风寒反反复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她们两个一块病在这儿,子高和范于府上也都被赵高的人看得密不透风,燕离和伯兮闯了几次,皆是无功而返。范于是个又犟又沉得住气的牛脾气,在确认妻女暂无生命危险后,便打定主意和赵高耗到底,誓死不肯顺服交权。
然而燕离和伯兮多番打听,这几个月里,虽是那个长生坐着王座,但其实他对治国政务毫无兴趣,全权甩给了赵高李斯,只一味和赵荇躲在赵高背后逍遥自在,今日夜宴欢饮,明日便又心血来潮地张罗起东巡。赵高和李斯互为掣肘,朝中形成了一半归顺赵高,一半等待李斯号令的分庭抗礼局势。武将中除了蒙氏一族被囚,生死难料,其他人多是与范于相差无几的态度,明面上保持中立,其实并不愿与赵高过多来
往。
楚意偶尔清醒时,也会悄悄盘算,这群武将不像文臣那般有李斯和冯去疾那般劳苦功高的人物领头,没了蒙恬王翦,就好似阵前失将,无人振臂一呼便无人敢冲锋而上。唯一有希望些的,就只剩王贲王离父子,不提他们本就圆滑不会险做出头之人,毕竟王簌的冤死还是教他们王家和帝家失了本来的和气和信任,如今秦王驾崩,昨日的多种嫌隙也在扶苏自尽后暴露出来。若是赵高大势所趋,他们就未必会为了维护嬴秦正统,与赵高相对了。
所以若想遏制住赵高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得找一个能像李斯那般令他忌惮之人出面压制。而这个人,不是范于也不是王贲王离,必须得是曾经倍受秦王信重的蒙家兄弟其中之一。
楚意正带着云婵和弥离罗一块与阳兹公主想法子时,在外探听消息的燕离忽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君,有人比咱们快了一步。今日有急报入城直奔赵高府上,我四下探听了一番,原是代郡郡守发来急报,前日夜里囚禁蒙上卿的高楼忽然起了火,等火扑灭,蒙上卿人已经不在屋里了。小君,是有人快了咱们一步,还是赵高故意为之?"
阳滋公主闻言大喜,“看来,是有人想在咱们前头了。”
楚意却还有所顾虑,“如此抢在赵高眼皮子底下救人,太过冒险。何况蒙上卿就这样无名无分地出来,只怕赵高又要借此发作,反而以畏罪潜逃重罪正大光明地追查也说不一定。”
“你多想了,蒙上卿为他所囚,本就毫无理由,这件事上赵高并不占理。”阳滋公主激动得直咳嗽,“虞姬,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
其实比起蒙毅,楚意心底还是更想先把蒙恬拉出来。而且她还是隐隐感到有些不安,挣扎着坐起身问起燕离,“小燕,你可曾听到禀报赵高的人说,是谁做得么?”
燕离摇了摇头,“那位兄台藏得极深,并未让代郡郡守看出端倪。不过我想以赵高的手段,要想查出是谁做的,也只是时间问题。”
“有没有可能是那家伙?”云婵凭着直觉插了句话。
楚意想起曾经子高就老是教训自己不要以身犯险,便觉不是,“子高公子是最谨慎不过了,理应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不管是谁做的,既然蒙上卿已经脱离了赵高的控制,那说明蒙恬将军也不远了。只要蒙恬将军回来,赵高便不敢拿我等怎么样了。
”阳兹公主喜滋滋地想着,憔悴的脸上松懈了几分快意,“真想快点见到我的谣珠,这些天不知道她在赵荇手下吃了怎样的苦。”
“公主殿下,楚意只怕……蒙恬将军可能再回不来了。”楚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方才已在心中推演了很多种可能性,到后来却都走投无路,“蒙上卿被救走,赵高得知消息后,定然会想到远在阳周的蒙恬将军会不会也被那人如法炮制地救出来。若楚意是赵高,与其留着蒙恬将军后患无穷,倒不如趁此机会除之后快。”
阳兹公主急了,“他一个赶车养马的小厮,凭甚么随意决定我大秦第一勇士的生死?”
“凭的就是现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嬴氏子孙!”楚意情绪激动地几乎从病榻上弹坐起来,“那贼人根本不会在乎要是没了蒙恬将军镇守北疆,秦国将会引来多少祸患。他只会在乎蒙恬将军会不会动摇到他好不容易抢来的宝座!不光是蒙恬将军,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编出各种理由铲除那些对他有所怀疑、有所不从的朝臣武将,毕竟现在大秦的王,是他不是别人。”
阳兹公主为她几乎用尽气力的低吼所震,大半天才回过神来,“不,不,还有你,虞姬还有你。”她看着楚意的眼神仿佛地狱里的鬼魂在仰望光明万丈的人间,“你不是秦人,可以不拜秦王为王,你有在座诸位以命相护,你现在是唯一能与他正面相抗的人了。我们不能再等了,这个武将的出头人就让我夫君来做罢,我们不怕担风险,我这就写信给他,让他借兵给你,让他和你结盟。”
楚意闭了闭眼,还是耐下心来劝,“公主你别着急,咱们再等等,再等等,看看蒙上卿能否顺利回到咸阳,若是蒙上卿最终也保不住了,咱们再作打算也不迟。”
“没时间了楚意,真的没时间了。我只要一想到谣珠在赵荇手里不知要受她多少磋磨,我的心就比架在火上烤还要难受。蒙毅先生一日不归,谣珠就要再多受一日的苦,我就要再多受一日的煎熬,我已经苦苦熬了大半个月了,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阳兹公主声泪俱下地抓住楚意单薄被褥下的手,“你也曾失去过孩子,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可我眼下也比那时的你好不到哪去了。楚意,出手罢。”
楚意知这些天过得艰难,心中虽有不忍,为了大局她还是只能硬起心肠,用
力翻过身去,“小弥,你先带阳兹公主去东阁休息。”
当然也不能当真就这样干等着,待夜晚宫中各殿各室皆下钥,弥离罗又得了楚意的令前去现在赵荇住的华阳殿瞧瞧谣珠和子檐。自秦王驾崩后,宫中凡是未**育的妃妾都皆数要奉旨殉葬,而长生又独爱赵荇一人,此时宫中大多数殿宇都是空置的,弥离罗熟悉了宫中道路,就专挑这些没人的宫殿绕道行走,这样很容易就能避开宫中侍卫夜巡的卫队和赵高的耳目。她身形又娇小灵活,一来一去也不过半个时辰。
赵荇待谣珠果然如阳兹公主所料,恨不得将牙牙学语的小孩折磨致死,幸好有子檐在侧时常看护着,弥离罗去看时,除了瘦了些,穿着的衣服脏了臭了些,倒也能吃能睡,暂时没有大碍。楚意心中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卷入大人们残酷肮脏的斗争里,成为这场角斗的牺牲品。只盼着救了蒙毅的人能早些顺当地把人带回来,早些解了阳兹公主家左右为难的困境,放这孩子回到父母身边去。
然而过了三天,他们依旧没有等来蒙毅先生抵达咸阳的耳报。阳兹公主等得几乎心如死灰,光明台外却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嘈杂声。推门进来的,倒也不是甚么特别要紧的人,而是长生身边新的随侍。
来人便是从前于木亮的徒弟喜水,跟着于木亮别的没学会,净学了些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小动作。当初就在赵荇与楚意相争时被楚意看穿了作乱心思训诫过,而今楚意不同他计较,人家却反倒是个记仇的。自于木亮被之前昆弟和赵高赶去雍城后,他顶了于木亮的位置,没少在赵荇跟前撺掇着,要来对付楚意。
此番想是以为抓到能在楚意跟前耀武扬威一回,便巴巴地赶过来狐假虎威了。一来便趾高气扬地指着楚意身边的云婵,“你,随杂家来。”
云婵斜眼看了他一眼,不见搭理。楚意也不说话,这种打鸡骂狗的事这些天一向都是由弥离罗一手包办,只需要她玲珑娇小的身板往那儿一站,双手一插腰,再瞪圆一双小鹿般精灵的眼睛,“我家虞姊和阳兹公主都还在这儿呢,你们宫里头的人都是这般不懂规矩的么?”
喜水多少晓得点楚意身边这些人的厉害,心底也还算摸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打量着来日方长,也不在此时和她们多起争执,随即抹了张谄媚的笑脸出来,拜了
阳兹又拜楚意,“奴才不过是奉陛下之命来请小君身边的霍姑娘出宫与子高公子相会,就请小君高抬贵手,不要太为难奴才。”
“他又那么好心?”弥离罗冷笑了几声。
“反正这机会是陛下一高兴赏赐下来的,实乃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霍姑娘,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奴才只负责回话。”喜水这厮笑得还算和气,可却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楚意一眼,毫不将她当回事儿。
“我去。”云婵不假思索地上前迈了一步。
却被霍天信一把拉住,“凰娘,先听小君的意思再做决定不迟。”
楚意这时感受到了霍天信投来的眼神,却也只是慢吞吞地端了盏热水喝了一口,才道,“你和子高公子许久未见,想他也是想你想得紧了,才去求人说要见你的。更何况他们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劲,只为将你一个诓出去处置啊,去罢,早些回来便是了。”
喜水闻言,故意揶揄了楚意一句,“多谢小君通情达理这一回了。”然后又道,“对了,明日陛下将在宣室殿设宴款待小君和公主殿下,还请二位务必到场,否则陛下见不到人生了气,要迁怒于人的话,谣珠女公子和小公孙可就是首当其冲了。”
“他敢!”一直强忍着没有发作的阳兹听到他这样阴险的口气,当即怒发冲冠地大喝。
她今日身子才见好转,楚意怕她又气病下去得不偿失,忙安抚地拽住她的手,转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传话的那厮,“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们,明日无论何时何地,楚意和公主都奉陪到底。”
“是。”喜水还是一脸阴恻恻的幸灾乐祸应了声,也不再多说其它,领着云婵就从光明台出去了。
光明台的门重新上了锁,四面的侍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楚意脸色一沉,“伯兮大哥,你跟上去,别叫云婵出了事。”
低眸看了看跌坐在地上,全无仪态的阳兹,不禁攥了攥拳头,最终还是俯身蹲下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公主您且放心,明日楚意必定会让您和谣珠女公子母子团聚。”
“真的?”
楚意淡淡点了个头,“所以还请您万万保重自身,明日咱们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呢。”
她在阳兹有些恍惚的瞳孔里看着倒映其中自己的面孔,头一次觉得陌生,明明心中没有笑,嘴角却是弯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虽然这份笑意里,更多的都是冷静和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