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昆弟太简单了。
难的是,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幼时楚意跟着父兄开蒙读书,曾听父亲说过自古以来都是江山易得不易守,而故国八百年的兴盛衰亡,就是摆在她眼前再鲜活不过的例子。而昆弟,为了江山的得失,辛苦钻营了一辈子,掩饰了一辈子,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可等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坐上他想要的位子,却发现身边一个真正能为他所用的,都没有了。
那些曾经信仰于他,效忠于他,真心实意对待他的,几乎都为了他的野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选择的这条成王之路阴暗而隐晦,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要欺骗,与他同行之人不过是为利益共赢,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得到任何人永远的忠诚和扶持。
这个致命的短处,楚意能替他看透,他那般城府心机,自然会想尽办法弥补。可惜他以如此不光彩的手段上位,秦国文之蒙毅冯去疾,武之蒙恬王翦,没有一个人会对他心悦诚服。他本来打着先借楚意之手杀死扶苏,再过河拆桥将帝位坐稳,后而慢慢收服臣心的主意,不想只一个不防,就被楚意抓住了机会,挣脱了他的掌控。
他也知道如今和她撕破了脸,若让她逃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必然是一场胜负难论的恶战。不过幸好,函谷关内,没有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几乎倾尽所有力量去搜寻,可是她却好似人间蒸发般,却又阴魂不散,操纵着舆论来反击。
楚意知道他这种依靠耳报和眼线安身立命的人最怕的就是舆论混乱,因为在这种人心浮动的时候,不管多少耳目,都会有受舆论风向误导的可能性。他的这张网本又是上下息息相关,牵一发则动全身,对错情报交织,那便全都失了效用。等到了这种时候,他就会慌,就会乱,哪怕他黔驴技穷到建起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千羽阁剩下的几位也都不是吃素的。
可楚意始终想的,都是怎样亲手杀了他。她**来养尊处优,却是从战火纷飞的年代逃亡出来,不长的人生里,见过锦绣满堂,也见过横尸遍野。自然比他这般长在后宫女人手中的,目光更长远了,既要他的命,更要自己全身而退,毫发无伤。所以,她才让千羽阁的大家费了这么大力气,千辛万苦地将他从密不透风的宣室殿里骗到守卫相对
空虚,更易把控的极庙。
“这回,可叫他死得踏踏实实了。”弥离罗率先跑进殿中,踹了踹地上昆弟渐渐凉下来的尸体,“不过还真没想到咱们能这么容易得手,这家伙就像只笨羊羔,只要将羊圈四面围起来,咱们想把他往哪赶,就乖乖往哪去了。”
“不,不能叫他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说话间,燕离也提了把匕首和伯兮霍天信走进来,咬牙切齿地拎起那尸首的头发,“看我这就割了他的头,把身子烧成灰,然后咱们大家一起去沙丘,回到那崖口,将他的骨灰洒出去,再把脑袋丢出去喂秃鹫!这样才算告慰少主的在天之灵啊!”
楚意未曾反对他们的做法,只是眼中光亮已经渐渐熄灭,又恢复成了昨日的木然。她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发愣,但她其实很想哭,因为在昆弟毙命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死亡和死亡,是不能相互替代的。
就像昆弟死了,胡亥也不会再回来了。
“精彩!精彩!”抚掌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整座空旷的大殿,徐徐缓缓,四平八稳的,就像此时赵高走进来时的步伐。
对于他的出现,楚意倒不觉意外,也早就想到了应对之策,只是许久不说话,张口时难免嗓子发哑,“赵府令,您来得不巧,就在刚才,您的新君突发心疾,暴毙身亡了。看来,您得赶在李丞相之前,找到新的辅佐对象了。”
赵高瞥了一眼地上的昆弟,虚情假意地摇头叹气,“可惜了,真是个命里没福的孩子。”他的口吻不骄不躁,丝毫察觉不出慌乱,“虞姬夫人,您还真是会给下官出难题,这会儿将人杀了,明日的登基**可如何是好?”
“能怎样呢?”楚意淡然反问,“难不成,您的新君这么快就找到啦?”
“怪不得谁人都说小君您冰雪聪明,连这都猜到了。”赵高假作一副佩服神态,大声赞她。
“你甚么意思?”楚意心下一沉。
赵高只笑不说话,殿外忽然烛火明动,如星耀夜,就在他身后这时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宽大的斗篷下依稀能看出是个挺拔儿郎的身形,只是巨大将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当他走上前来,掀下兜帽时,楚意清晰地听见自己身边所有人都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在那她再熟悉不过的眉
眼上,她看到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邪魅笑意,有些从容,有些狡黠,一派陌生。
“少主……”霍天信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他不是。”楚意肯定地凝眉低喝,因为他从来都不会露出这种恶心的笑容,她干脆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你到底是谁!”
“胡亥”勾起一边的嘴角,“本座有过很多的名字,比如本座现在的新名字,胡亥。女公子,别来无恙。”
一阵恶寒一下子从足底席卷全身。楚意紧闭的双唇内,是她的舌尖在用力抵着上腔,守卫她最后一丝的理智和镇静。像是回忆里胡亥砸在他身上的那头一记又一记重拳砸在此刻的她的脑袋上,她脑中嗡嗡作响,半天才憋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字,“你居然没有死……”
“托女公子鸿福,不过胡亥公子之前的那几拳确实差点要了本座的命。不过本座一向宽宏大量,再说女公子此番又帮了本座和赵府令这么大的一个忙,本座不会和你计较前程往事的。”长生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看起来是这些日子苟且偷生后,躲起来休养得还不错。
楚意在心里不由嘲笑起了曾经的自己和胡亥是多么不谨慎,不当心,居然会相信像他这样的祸害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死了?原来人家不过是暂且找个借口顺顺当当地瞒过所有人,躲在暗处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她更可怜地下躺着的昆弟,不知道此刻他的魂魄有没有被地府的鬼差带走,他应该留下来看看自己是多么愚蠢,还沾沾自喜地以为他才是操控人家的幕后赢家,原来自己才是人家手里冲锋陷阵的枪。他们这厢斗个你死我活,而人家却是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了。
“论聪明,还是赵府令略胜一筹。楚意这般蠢钝的,活该成了您二位手中的棋子,任你们摆布。”楚意硬着头皮,故作从容地摊了摊手,“今夜,楚意甘拜下风。不过,二位要知道,我虞楚意可不是被人随意利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二位可切莫学地上这人那般卸磨杀驴,毕竟他也是绞尽脑汁编了很久才想出那么一个蹩脚的理由。您二位,可得好好留着楚意的命呀。”
“虞姬夫人不会认为,我大秦百万雄师当真会怕你小小江东?”赵高不屑地嗤笑道。
楚意从容应对,“是啊
,一群连国都没有了的人又有甚么好怕的呢?不过还请赵府令恕楚意多嘴,大秦的百万雄师,您二位又能用其几分?都过去这么久了,楚意想,蒙恬将军就算再晚也该知道咸阳城里扶苏公子的真正死因,以及小公孙被囚的种种变故了罢?再说,我夫君已死,悬明镜的下落,天底下好像就剩楚意一个知道了啊。”
“赵府令,天色不早了,明日可是本座的登基**,就不要再和无关紧要的人浪费口舌,早些回去休息罢。”长生打了个哈欠,看着楚意的眼神幽冷,“毕竟本座也是答应过令爱,要将虞女公子交由她来处置。”
“楚意甚么时候沦落到任人鱼肉的地步了?”楚意虽是这样说,心里确实也没底。
“女公子当然没有,只不过其他人就说不定了。比如说子高公子,或者小公孙?”长生闷声咕咕笑了两声。
楚意不禁攥紧了拳头,愤怒之余只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两拳,“有甚么事你们冲我来,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要是子檐少了半根毫毛,你们也别想得到你们想到的东西!”
“这也并非我等所愿,不过是为了让女公子乖乖听话罢了。”长生说道,朝殿外的侍卫挥了挥手,“都甚么时辰了,还不把女公子请回光明台,可不能误了明日的登基**啊。”
听命之人就要上前来押楚意,却被她冷冷瞪了一眼,“光明台的路我自己认得,不必劳动大驾了。咱们走。”说罢,她便带着千羽阁的诸位挺胸抬头地从长生和赵高身边走开,临到门前,撂下一句,“登基**结束后,我必须见到小公孙,否则悬明镜破碎之时,就是江东起兵之日。”
她从星星点点的火光中穿过,不发一言地走过宫廷侍卫严阵以待的层层包围中。终于在踏入光明台落魄宫室的门槛内时,彻底松懈了全身的如刺般的戒备和镇静。她毫无征兆地一头栽了下去,跌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疼。
弥离罗后知后觉地扶起了她,和燕离一起扶着她慢慢坐到勉强能够下榻的席子上。见她和霍天信都闭口不言,燕离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回咱们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半晌的沉默过后,楚意沉沉地叹了口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又如何算输赢?”她略顿了顿,
又整理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小燕,劳烦你替我跑一趟江东,去找我兄长,将咱们先咸阳的处境都告诉他,我估摸着登基**后,那个卢千行的冒牌货和赵高若想坐稳这江山,八成是要对江东有所动作的,让他和项伯父趁早作打算。至于咱们,在江东之势为被他们掌控之前,他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那我即刻就走,最快三天就能赶回来。”燕离应声点头,便起身而去。
待他走远,楚意转头又吩咐了弥离罗,“小弥,如今云婵是跟着子高公子,就得烦你陪着我了。接下来咱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可能会过得很没趣儿,不如你去子高公子那里把咱们麟角接过来罢。”
“都甚么时候了,虞姊……”弥离罗正发愁地嘟囔,却被霍天信一个眼神恐吓地收回了话头,“我这就去。”
她尚不知楚意心中到底在打算甚么,便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了她的话去了。屋中一下子只剩下楚意和霍天信伯兮三人,楚意也便不再多说,只道,“时候不早了,东西厢房都是空着的,霍大哥,伯兮大哥,早些歇息罢。”
不光是弥离罗,他们谁到了此刻都没人猜得出楚意的心思。当所有人都依言散去,她就着夜色,平静地卸下衣妆,躺进寝殿的旧榻里。被褥都是从柜子里新翻出来的,未经曝晒,从前光明台惯有的桃花清香浸在秋日的潮气中,拢在楚意身上,闷得她浑身冰凉。可她实在舍不得这气味,纵使冷得缩作一团,还是不肯从被子里探出头去。
她的眼泪从无声翻涌,到最后直接变成了黑夜里失声地嚎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因何而哭泣,仿佛是某种痛彻心扉的悲伤,只要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朝她扑打过来。她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活得就像行尸走肉般,虽然依旧不断地算计着,不断地争斗着,可她心中却总是空空落落的。
可她又是那样清晰的明白,她的生命像是陷进了一片泥沼般的黑暗里,但凡她有一丝一毫地懈怠,自己就会溺亡于此。她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是比起这样活着,她更不想看到那些把她和他害成这样的人长命百岁。
她得活着,她得活着。她一遍遍说服自己。
哪怕明知是煎熬,哪怕是拿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她也要逼迫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