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弟公子几个字在楚意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回响,让她想听错都难。此时日落西山,半明半暗的天幕之下,四处兵荒马乱,火影缭蹿。李斯出了屋门去看,却见外面除了严阵以待的霍天信和弥离罗,其他宫女太监死的死,逃的逃,原本严防死守从来不用担心的禁军忽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被抽调开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扇单薄的院门,尚悄无声息地紧闭着。
李斯吓得转身跑进门在,将门死死关紧了,脸色十分难看,“定是赵高那奸贼,伙同昆弟公子趁机作乱呢!难怪,难怪那小子昨天还修书来求娶我家的姑娘,原来人早已经到这来等着了……”
“昆弟公子……怎么会是昆弟公子呢,李丞相,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楚意难以置信地抓住李斯的衣摆,一遍遍地确定,“不可能是他的呀,他是不是……有甚么苦衷……是不是赵府令逼他的……”
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丞相,突逢大乱,李斯依旧还能临危不惧,从容地低头劝慰楚意,“小君稍安勿躁,眼下叛军还未打将进来,不如你们夫妻俩同护卫撤离此地。我有陛下的遗谕在手,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倒是你们,无兵无权的,再不走就有**烦了。”
“不,李丞相你同我们一起走吧,陛下走前只是传了口谕,又无国玺在侧,外头的人大可赖账不认,到时候您也未必保得住性命。”楚意攥紧了自己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反而劝起了李斯。
谁知李斯惨然一笑,“那赵高本就是旧赵士族,冒为嬴氏宗亲,我本劝过陛下不要轻易任他为官。如今只怕他真的是来报秦灭赵国的仇来了,不论如何我也得守在这里,以免这等奸贼闯进来之后,羞辱陛下的尸首!我等身为人臣,陛下大半辈子信重于我,还曾多次宽宥我的罪孽,我自是没有眼睁睁看着君王受辱,只顾着自己逃命的道理!”
“李丞相!”楚意心底多少还是知道李斯为人的,他越这样说她心里
就越没着落,深不知他心底是个甚么算盘,却着实钦佩这种危急关头还能坦然做戏之人。
“都别说了,走不了的。”胡亥冷不丁地开口时,他已扶将秦王渐渐冰凉的身体重新躺回了被褥间,眼神意外的冷静坚定,“我就在这里,哪也不会去!”
未曾想胡亥竟是对的,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声巨响,院落的大门已经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卒猛地一下撞开了。弥离罗与霍天信纷纷亮出武器,死死瞪着从门外面信步走进的两个人。隔着模糊的门窗,楚意还是能从众人之间第一眼就认出昆弟,哪怕她从未见过他身披甲胄,凶神恶煞的模样。
楚意心里忽然就冷了下来,像是血液里曾经沸腾过、信任过的甚么,在这一瞬间就不存在了。她几乎完全没有思考的,就起身拉开了屋门,果不其然,就在她眼前对面,弓箭兵戈刹那间齐刷刷指在她身上,和此刻昆弟的神情一般,严阵以待。
胡亥和李斯随后也走了出来,年轻的那个方才大哭了一场,眼睛都还是红的,脸色却冷若冰霜,像极了他手里雪亮的太阿剑,却不露声色地就走到了楚意前面,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他看着前方的眼神一如往常般居高临下,“你的戏,终于演到头了。”
空气中静得只剩下火星轻爆的微响,楚意在昆弟那双温柔如春风般的眼睛里触及杀意和冰冷,但她后来恍惚想起来才发觉原来这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神情。而他,却还是笑了起来,“我骗得了世间所有人,就是骗不了幺弟你,只可惜这么久了,你还是没能抓到我的把柄。一次次打消疑虑,又在最后发觉真相就是如此的滋味,如何?”
胡亥不去理他,仿佛从未见过这个人般口吻冷硬得毫不留情,“少罗嗦。”
是了,他们都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那个曾经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般无忧无虑的自在少年郎,就像是在一瞬间被突兀地杀死了一般,忽然间就不复存在了,再也没有人能找回他了
。楚意在这时冷不防地想起了静说死前和自己说的话,将她零零碎碎的描述和眼前这个昆弟拼在一起,果然拼出了那个复杂而深藏不露的,真正的他。
楚意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她越过胡亥的肩膀看向昆弟的眼睛,“所以,当初在颍川害我的,是你,还有之前让静说害我的,也是你?你果真是他们口中口蜜腹剑的毒蛇,无孔不入的蜘蛛?你果真……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昆弟得意洋洋地歪头邪笑,“是你自己蠢,偏要相信这世间当真会有甚么赤子之心。只要是我说的,你竟傻乎乎地都信。”
“你演得那样好,那样好!亏我方才还觉得你是受人逼迫!”楚意笑得全身发冷,“好,好,好,既然都到了这地步,楚意也想听听公子几次三番要杀我,究竟是因为楚意挡了公子的哪条路,而你究竟想要甚么?!”
昆弟却懒得看她半眼,转头问起了胡亥,“幺弟,父皇方才就已经不成了,眼下应该早就闭眼了吧?为兄只问你,陛下选了谁继任大统,是你还是扶苏王兄?”
“陛……”正当李斯打算接话,却见胡亥冷冷扬了扬手,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我。”
谁知昆弟却莫名大声笑了起来,连他身边的士卒们也跟着哈哈大笑,情况如癫如狂。等他笑得实在直不起腰了,才慢慢收了气息,“不,你答错了。父皇没有选你,也没有选扶苏王兄,而是选了我。”
说罢,他一扬手,站在他身边的喜水就乖觉地抖开了袖中一卷长帛,狐假虎威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学着从前于木亮宣读王令时的口气音调,竟是念出了一份工整无误的**诏书。而那所谓**之人,自然就是昆弟。
就连最后落下的国玺印章,也是完整而货真价实的。
李斯远远看着那鲜红的玺印,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就要骂,“好个赵高!好个赵高!果然误我大秦!误我大秦!”
“李丞相,您还有最后的机会,若您此刻从方才企图假传遗谕
,篡位夺权的贼子身边走过来,您依旧是大秦的丞相,并且也是朕,未来的岳丈!”昆弟自觉胜券在握,越发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忘形之色,“朕还可以向丞相保证,会沿用先皇在世时定下的所有律令法案,以法理政,以法治秦。”
“我呸!就你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也配当太子?当皇帝!”果然就见最是沉不住气的弥离罗虎鞭一振,直朝他面上就掴了过去,“王八蛋!既然这么爱演戏,当初就该把你关到百戏园里,让你演个够!”
昆弟的功夫本就稍逊胡亥一筹,碰到弥离罗这种刀尖上过活的硬刺头险些招架不住。他好不容易躲开了弥离罗的快攻,就忙不迭地对着他得到的人手下了进攻令。
弹指间杀声又起,万箭齐发。
楚意和李斯被胡亥和霍天信稳稳护在他们用身体挡出来的安全圈内,由他们替自己挡下了源源不断的流矢和拼杀上来的禁军。铜盾林列,严丝合缝,弥离罗再碰不到昆弟的半根指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龟缩在那些叛賊乱将们身后,而自己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此时伯兮和燕离赶到,拼了命地从包围圈外突袭,与圈内的他们里应外合,在成千上百又素有威名的大秦士卒之间,硬生生拼杀出一条血路来。
谁知让御驾巡游的车队停下来的这间大户人家的院落却好巧不巧地修建在半山腰上,不论是下山还是上山的道路都已经被由昆弟和赵高把控住的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宅子西面不知高低的悬崖,再无他路可走。
这时胡亥砍倒冲进门外的一个骑兵,终于抢下了他的马来,正要回头将随他跑得气喘吁吁的楚意拉上来,不想迟了一步,伸手时她就被她身后的李斯猝不及防地狠狠一拽,如此险地,她实在是忘记了去防范自己身后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就这样的一念之差,与胡亥失之交臂。
“公子!”楚意下意识地高声喊起来,却顿觉喉咙一紧,等她反应过来时惊觉是李斯用
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大声呼喝,“我已拿下助纣为虐的贼妇!昆弟公子!请上前说话!”
不知是从哪来的一声命令,正与千羽阁诸位死战的众人纷纷停下来动作,只等昆弟从人群的另一端走出来。比起方才,他身边更多了几个好手护佑,说是胆小怕事,也可说是小心谨慎。楚意冷冰冰地看着他如今这般畏首畏尾的孬样儿,心里只觉得陌生得好笑。
“还是李丞相识时务,懂进退。”他像是全然未注意楚意眼中的讥讽嘲笑,只站在高一点的地步,学着胡亥之前俯瞰他人的眼神,讽刺地看着胡亥,“幺弟,王位和她,你选哪一个?”
“公子,你不要听他的,趁现在赶紧走!去下相找我兄长或者我跟你说过的项家阿籍!”楚意闻言只觉头皮一麻,他会怎么选她最清楚不过了,“他们不敢杀我,这里离下相没多远,他们要是杀了我,王位也是坐不稳的!霍大哥!小弥!带着你们少主快走,走啊!”
而他,也是最晓得她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会一味地劝他离开而完全不顾自己。
有火光在夜色里灼灼耀眼,像极了当年在下相初遇她时,岸上合苞睡去的红桃花。那时她的脸色比现在还要白的难看,他却依旧能一眼就望进去,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就笑了。
“放了她。”
胡亥一步步地向身后在夜色里漆黑神秘的悬崖挪去,那是楚意为数不多见过他笑的一次。
他笑起来很好看。
悬崖风口,如哀鸣般的夜风吹得他藏青色的旧衣袍猎猎振响。
“不!公子!公子!你要做甚么!胡亥!”楚意整个人都像是疯了一样地嘶吼着,在负责擒获她的士卒手里不断扭动挣扎着,眼泪一颗一颗急得砸在地上,连嗓子都快喊哑了,“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去追你!胡亥!胡亥!黄泉碧落,你都别想我原谅你!胡亥——”
他的声音轻轻远远,像他坠入风中的衣袍,没着没落的,如此轻易的,消失在了楚意的世界里。
“别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