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修依骊山之南,北临蜿蜒渭水,骊山西多汤泉,得历代君王喜,在此营建离宫,秦王初临天下时,又下旨将周幽王时所修建的骊宫更名骊山汤,近日来秦王又有继续扩建阿房宫至骊山之意,就是看中了此处汤泉舒适,风景绮丽。
公羊溪为楚意想着,汤泉温热,有松弛神经,排毒解乏之效,对她积体的寒阴之症大有好处,此行骊山占足地利人和,便禀明了胡亥,说甚么也要强压着楚意日日到汤池里走一遭。
阴阳家旧阁太一府营于骊山东面山脚林中,与骊山汤之间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脚程,胡亥留下了弥离罗和公羊溪陪护在楚意身边,自己带着霍天信和燕离伯兮入夜后便光明正大地从离宫正门下山,奔着东面旧阁去了。
“这一路跟着咱们的尾巴倒是谨慎沉稳,想来少主他们今夜要是不往那边去一遭,还不定能将人引出来呢。”公羊溪笑盈盈将楚意从热气缭绕的汤池里扶了起来,又取来厚棉长巾替楚意裹身保暖。
楚意趁着身上的暖意未散穿戴整齐,弥离罗已经裹上了浴衫躺在松软的宽榻上滋滋有味地啃着外面女使端进来的新鲜瓜果,嘴边百无聊赖地叫唤,“就是可惜了,少主他们去打架居然不带上我。”
楚意瞧着她腮帮子都吃得鼓鼓的还要撅着嘴说话的模样实在憨态可掬,便假意奚落她,“怎么,小弥就这么不愿意陪着我和你溪姊么?”
“这怎么会?”弥离罗一听吓得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抱住她的胳膊撒娇,“我只是,只是好久好久没事儿做了,平常在家里霍天信他们怎么都不肯陪我打架,我这把小骨头都快闲散咯。”
“就你这小皮猴子最闲不住。”公羊溪好气地拎起玉指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戳,“时辰不早了,你虞姊身子不好,跟着咱们赶了一天的
路肯定累了,你就不要闹她了,让她好好睡一觉罢。”
“霍天信他们才出去没半个时辰呢,虞姊也才从池子里出来,怎么就时辰不早了?”弥离罗干脆拉着两个人的胳膊一块仰倒在宽大的软榻上,咯咯笑着撒起欢来,“再说咱们虞姊气色可好着呢,又红又嫩,像颗大苹果似的,我看溪姊你就是杞人忧天。”
楚意在汤泉里泡了一遭,出来时神清气爽,确实了无困意,便也跟着她笑闹起来,“公羊姑娘你瞧,咱们小弥这些日子可算是精进了不少,现下连杞人忧天都会用了。”
“是啊,本来就是个机灵孩子,谁知道成天心思全在打打杀杀上。”公羊溪捏了捏弥离罗的脸蛋,“这次就不该把你带出来,就应该让你跟着子高公子在城里待着,再多识几个字才好。”
弥离罗嘟着嘴不高兴地哼哼,“溪姊,我过了立夏可就十七岁了,你怎么还拿我当个孩子呀。”
“是啊,都十七了,依在下看呀,也是时候送咱们的弥大姑娘出嫁了,你家里虽没人,但有少主和夫人在,是该为你好好合计合计,该把你许给怎样的儿郎呢?”公羊溪越闹越离谱,还真的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当官当兵的肯定不要,没有家底的也不能要,在下以为就该找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教你识文断字,修身明礼。”
楚意在旁少不得要帮上一腔,“何必费了巴劲地外头找呢,千羽阁里的大家不都还没着落么?我瞧着霍大哥就很不错,稳重厚道,做事有章法,功夫上又治得住咱们家的鬼精灵。而且也不过就长了小弥五六岁,平常你们俩也总是秤不离砣的,我瞧着倒是般配得很。”
“哎呀!”弥离罗不好意思地娇声惊叫,扯过被褥蒙住羞红了的脸,朝着楚意和公羊溪一嘴一个“没羞”,“虞姊溪姊再这
样可劲儿拿我笑话,我可就不理你们,不跟你们睡一屋了。”
说罢,她起身连足袋都没工夫套上,就朝外跑了去,楚意见状连忙正了脸色,低声将她叫住,“小弥,回来!”
弥离罗一头雾水地回过头,楚意冲她招了招手,“你且乖乖和我们呆在一起,我们不闹你就是了。”等她回到自己身边坐下,她重又替她扣紧微微松开的襟领,“今夜咱们小弥,未必无架可打。”
话音一落,弥离罗的眼睛就刷的一亮,她回眸见公羊溪也是茫然不解,却耐得住性子,与她们卖了个关子,“听子高公子说,公羊姑娘的棋下得不错,不知今夜楚意可否向姑娘讨教两招?”
公羊溪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她和胡亥。
离宫里伺候的女使送来了棋局,楚意手执黑子落定,弥离罗将自己的头发高高束起,缠在腰际的鸾尾虎筋鞭抽握在手,在公羊溪落子于角时,她猫下腰,轻手轻脚地沿着墙根慢慢走到门边。
无主的离宫静得出奇,除了方才送来棋盘的女使,连个打更人的呼喝声都听不到。山雾越过高墙,与汤池间氤氲的水汽交错融合,将楚意她们所在的院子笼罩进一片朦胧里。弥离罗趴在门边,耳朵忽而动了动,但见一段剑刃悄无声息地从外刺进了门缝里,向上意欲挑开并未闩上的门闩。
弥离罗当机立断地猛然将门扯开,右手挥飞长鞭,鞭风清脆在半空中打了个响,门外那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未等抬手防守,她已灵巧地斜飞身刺出来,宛如一把匕首,见血封喉。
“就像这盘棋局,在我步步紧逼,围攻之下,姑娘弃城而逃,却不过寥寥残兵,我虽知姑娘不是不战而逃之人,但又看不明白你究竟是何用意。”楚意风轻云淡地打了个哈欠,好似门外的打杀之声与她无关
般,淡静地继续落子,“与其坐等姑娘你折腾出甚么翻身反击之妙计,倒不如我趁胜追击,赶尽杀绝得好。”
“小君这两步杀棋埋得妙,一东一西,分别堵住了在下两条生路。”公羊溪耐心地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白子,笑得十拿九稳,“不过,小君焉知在下所走不是诱敌之计?”
她说着,忽然落子于楚意后方,与之前早已布下的几颗暗子连成一气,将楚意的棋气封死局中。外间弥离罗与暗藏在角落里的燕离和伯兮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下五除二,就将今夜到访的客人们请去了地府喝茶。
楚意赞许地丢掉了手中的棋子,朝公羊溪拱手一笑,“姑娘棋艺精湛,楚意甘拜下风了。”
她二人谈笑风生,弥离罗已收了兵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脚将挡在自己前面的那具尸首踢开,前来向楚意复命,“虞姊这都甚么呀,根本不经打,还不如从前阴阳家那些走狗呢,那些家伙起码还能捱得住我两拳呢。”
伯兮和燕离是男子,夜深后屋中的女眷皆已宽衣,他们不便入内,便只在内阁前的屏风外回话,“小妖小鬼咱们都已替小君清除干净,这一夜你们也能睡个好觉了。”
楚意扬声称谢,“有劳二位守到这个时辰,既然院子里都干净了,二位也趁早去歇息歇息罢。”
待燕离拉着伯兮离去,公羊溪才道,“还是小君和少主谋算得缜密。少主他们方才大张旗鼓地出去,叫那些家伙以为咱们这里只剩下小弥一个,所以大部分能手都被安排去了少主他们那边,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小燕和伯兮会半道折返回来埋伏。”
“如此谋划,咱们这边是无事了,可我还是担心公子和霍大哥。也不知这次那些人下了多大的筹码,会找来怎样难缠的人。”楚意眼中泛起隐隐担忧。
公羊溪
见她忧心,忙拉住她的手,“少主和天信的手段名号,小君还不知道么?”夜虽深,她们却都了无睡意,“想来小君还不知天信和云婵究竟为何入的百戏园罢?”
楚意道,“我之前虽不知,后来听……沈瑞大哥说起过几句,但见你们谁也不提,就不便过问。不过我瞧着霍大哥身上那把鱼藏剑,想来他们兄妹两个与鼎鼎有名的荆卿颇有渊源罢?”
公羊溪点了点头,未等她开口,弥离罗就挤到她们俩中间,抢先道,“霍天信和霍云婵就是溪姊常挂在嘴上的那个笨蛋剑客荆轲的养儿养女,小君猜到了吗?”
荆轲是高渐离知己挚友,纵使从未谋面,楚意以前也能从高渐离那里听到许多关于荆轲的事迹。可高渐离从未提起过荆轲有收养过孩子的事情,楚意想着或许是荆轲自己谁都没说,不然依高渐离的个性,怎会在他们被带往百戏园时坐视不理?
“他们兄妹原都是孤儿,后来被昔年游历四方的荆卿捡了去,被他养在齐鲁之地,相伴了几年,天信和云婵的功夫多半都是那时候跟着荆卿学来的,就连那把鱼藏剑也在荆卿赴秦前托付给了天信。”公羊溪拢袖娓娓道来,“阿凤、凰娘这两个小名儿,都是荆卿所起。荆卿死后,他们在百戏园里讨生活,但凡敢当着面叫天信小名的,都要被他打个半死。也只有沈瑞那个不着调的,从那时起就一直这么叫。因为,那时候天信还打不过他。”
楚意听她说到后面有了几分哽咽,心知她是又想起了沈瑞,也被惹动了愁肠,“这些,都是沈瑞大哥告诉你们的么?”
“是啊,”公羊溪强笑着仰起脸,“不过现在天信已经越来越厉害了,小君,就请相信他们,不要担心了,好么?”
楚意动容地握上她的手,“我自然是相信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