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卢千行一手护紧了背上伤痕累累的赵荇,一手提剑来挡胡亥的攻势,本就是束手束脚,胡亥携卷冲天怒火,劈头盖脸,招招刁钻,比之前在鲲行之上还要决绝拼命。卢千行出手只守不攻,并不为斗狠争胜,好似只一心要护得背上之人周全。
被楚意遣出来的云婵眼中从无甚么江湖道义,双刀一挽,闷声不响地投入战局。若只胡亥一人,卢千行尚能招架,可又来了个云婵,他以一敌二,更是光明台院落窄小,纵使有再大的神通他也难以施展。
胡亥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把赵荇和这自投罗网的奸贼斩于剑下雪恨,也懒得管他们之间有甚干系,与云婵配合默契,你来我往间将卢千行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闹得水生火热,迟迟没见云婵回来,楚意心有所忌,也不理严夫人和太医稳婆的阻拦,搜罗出全身上下最后一点气力挣开所有人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到门前亲自去看。
确见胡亥和云婵双刀一剑,正和卢千行打得水生火热,严夫人和阳滋公主说到底都是深宫里养大的妇人,哪里见过民间江湖里厮杀死斗,全都吓慌了神,不住地扯着嗓子大叫来人救命。非但没能喊出名堂,反倒激得卢千行逐渐着急起来,就要发起狂与胡亥他们殊死一搏。
那胜邪剑本是凶戾之器,遇上这么一位同样恶贯满盈的主人,自然相得益彰,如虎添翼。一旦卢千行心中杀念一动,有此邪物助阵,本就与他实力悬殊的胡亥云婵唯恐力不能敌。
果然卢千行被逼急了,竟是狗急跳墙使出看家的本事,也要挑落胡亥手里的剑,照着他胸口刺破一剑。可那分明就是胡亥故意卖给他的破绽,真正的后招时不知何时窜到他身后的云婵双刀旋刺,意欲直接打出一箭双雕的穿心一击,从他此时孤掷一注而留下的空门,赵荇开刀。
正当楚意也在为他们的计谋咬紧牙关暗暗捏一把汗时,谁知那厮却硬生生收回了剑,飞快地旋身,将自己的胸膛脸面毫不犹豫地对上了云婵的刀。原本的穿心一击却被他穿在身上的软猬甲堪
堪截住了一半。
可剩下的一半力道也狠狠扎紧了他的血肉,逼得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他重重跌下,连带着他背上的赵荇也受到连累,摔下来滚了几滚。他却还不死心,强忍着重伤创口,连滚带爬也要去扶只剩了半口气的赵荇起来,“别怕,我今日一定带你走。”
“不要!我就是死也不用你救……”可赵荇貌似并不领情,从他手中挣扎出来。
就在赵荇和他耍脾气的关口,胡亥却没有再给他们多留一点空隙,一脚把卢千行朝旁边撩开,提起他的领子照着他的门面就是数记重拳,打得他皮青脸肿,眼冒金花。
一拳又一拳,打的是他凄苦孤独的童年,打的是巴夫人决明子的血海深仇,打的是沈瑞以及多少千羽阁同伴们的人命债。
楚意在远处看得又是痛快,又是悲愤,这些害得他们几乎家破人亡的贼子终于也有这样皮开肉绽,偃旗息鼓的一天!
阿爹,阿娘,你们在天上看得可还清楚么!
卢千行被胡亥打得满面都是血,虽不知死活,歪在那里已是没了动静。胡亥瞥见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赵荇,登时想起她对楚意的所作所为,心里大恨难忍,丢开卢千行就朝她走了过去。
“公子且慢!”这一声火烧眉毛地大喝从光明台的院门外急吼吼地闯进来,胡亥俯身已经掐住了赵荇的脖子,丝毫没有因此放松力道。
赵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却被云婵横刀拦住,他看着自己那几乎快被胡亥捏死的小女儿急得方寸大乱,“胡亥!她是你妻子!你为一个妾室手刃发妻!你,你丧德无义!实不堪大丈夫也!”他越骂,胡亥手上的力道就越重,赵荇的脸色由红到紫,由紫到青,他着实不忍,“下官带了陛下口谕,断不允公子贸然诛杀我儿,全权交由严夫人将事情差问清楚,再做处置!”
阳滋公主见他无赖,气得冷笑起来,“严夫人方才已有过处置,先是地上那贼人杀出来劫人又是赵府令赶回来救命,指不定等会儿又有甚么幺蛾子呢!幺弟,即刻掐死那罪妇替虞姬和你那可怜的孩子报仇了账
!”
“不,公子。”楚意在这时忽然轻飘飘地开了口,“反正,反正都是死,不如让她死得名正言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我绝了念头!”
赵高即使再是个两面三刀的混账,但他此刻对子女的舐犊情深却看起来当真不像作假,与那个拿着女儿颜面尊严做幌子的他判若两人,“是,是,咱们都坐下来,听听她们各有甚么说辞,甚么苦衷。”
胡亥回眸看到楚意眼神切切,这才险险留下了赵荇一条贱命,转身回去将跌在门边的楚意先抱回了内阁软榻之上。
严夫人领秦王口谕查问此事,便是坐在光明台正殿之上张罗起来,先是命人将院里浑身是血的通缉犯卢千行丢去乱葬岗,又找了几个姑母把赵荇等带回葳蕤台羁押待罪,就和阳滋公主一并等着手底下的人去永巷狱看一看葳蕤台那干人都吐了些甚么出来。
严夫人出身士族,不喜赵荇兼着更厌恶赵高这等靠谄媚奉承上位的小人,便对想跟在席上旁听的赵高不咸不淡地说道,“此处到底是内宫,此事也是帝王家里自己的家务事,赵府令身为外臣,怎好为此多留宫中?就算是为了令爱,也该明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避嫌才是。”
赵高闻言,随机应变地拱了拱手,“夫人说得有理,臣之不孝女罪无可恕,臣原本就并不打算为她的所作所为分辨。非是臣不知避嫌,实在是臣奉了陛下的口谕在旁听审,待事情了结后再去回禀。”
他端出秦王来压制严夫人,严夫人自然难有二话,不情不愿地笑了笑,“如此,也好,赐坐罢。”
太医署遣过来的太医并不是赵荇所买通的刘太医,先后替楚意和赵荇都诊过脉,给楚意开了小产后调养的药方,又作证了赵荇并未怀孕,更无小产的事实。
被投入葳蕤台的琥珀率先受不住刑,将赵荇的谋划一五一十全招了。楚意隔着屏风,喝过苦胆汁一般的药,就静静听着被拉来殿上的琥珀事无巨细地全盘招来,“我家姑娘的算计是从与太医署女使静说来往开始,姑娘让那和如夫人情好的
静说时刻注意虞姬如夫人的脉象身骨,不管是喜是忧皆先瞒下来告诉了姑娘再说。后来静说诊出如夫人有孕,按约先来告知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设下连环套,意欲先使公子和如夫人心生嫌隙,又趁小满大祭公子必然随陛下去下畤祭祀时佯装有孕,再以静说做要挟,逼如夫人受她摆布,喝下掺了红牛膝粉末的茶……”
严夫人听到这里,突然发难,“粉末?虞姬就算不知自己有孕,但也是三个月有余,胎像应当稳固,不易催动,你们当真只是掺了点粉末而已么?”
边上的太医连忙回答,“红牛膝确有致孕妇小产之效,且此药药性凶猛,本就用于妇人经闭和引产。如夫人又一向体弱,三个月胎像依旧不如旁人安稳,所以才让他们轻易就得了手。”
“是,”琥珀赶紧点了点头,“我家姑娘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等如夫人这边先见了红便也假装小产,意欲将罪名嫁祸给如夫人。没想到阳滋公主正好经过,又请了严夫人先把光明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家姑娘没法命人对如夫人下手,只得自己先演着戏,谁料胡亥公子一听到消息就赶了回来,打了我家姑娘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盘棋被赵荇下得严丝合缝,招招制敌,不止除掉了楚意腹中之子,若不是胡亥回来的及时,她可能还要背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名声就这么在小产之后就被抓起来问罪。
她苍白着脸色,继续听严夫人议断,“果然如此,证据确凿,一切事务就还按我之前所说的处置罢。”
“夫人且慢。”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赵高突然又做声寻事。
阳滋公主恨恨地一拍桌案,“口供已全,何况赵府令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过,不会为令爱分辩半句么?”
赵高不疾不徐,“我大秦从来都是论罪当罚,论过当罚,小女犯下重罪不假,同时立了大功也是真。”
阳滋公主气得发笑,“大功?甚么功,正妻谋害庶子,苛责妾室,竟然是功劳么?”
“非也。臣所指,是方才小女助胡亥公子捉拿罪犯卢千行时所立之功。”赵高说得
脸不红心不跳,连内阁里的胡亥楚意都措手不及地对了对眼,听他继续无赖地争论,“自阴谋败露后,想必那卢千行就化名长生躲在小女身边,小女性情天真烂漫,容貌才情更是上上佳人,那贼子似对小女有意。此番若非小女受难,断然不可能逼出那老谋深算的他行迹败露,最终伏法。这,便是小女之功。”
楚意还从未见过这般赖皮无耻的说辞,激得就要从软榻上纵出去,亲自同他讲讲理。幸好这边还坐着个比他还不讲理的,心直口快的阳滋公主,“这么说来,令爱还真是劳苦功高,不惜以身试法,只是为了布局诱杀卢千行,虞姬小产也只是她无心之失了?”
“不不……”赵高噎了噎,却被阳滋公主又堵了回去,“还是说为了拿下卢千行,令爱神机妙算,使了美人计,背着幺弟与卢千行不清不楚么!”
“殿下,这样捕风捉影的话不得体。”严夫人表示性地咳了咳,提醒了阳滋公主住嘴后,自己再道,“既然令爱有功有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爱所犯之错,难再为帝家所容,便是胡亥公子休书一封,再昭告天下,下堂去罢。”
原本的死罪活络成了一句下堂,楚意心中自然为自己和失去的孩子不忿。其实严夫人本只是瞧着赵荇不顺眼,恰好有这样一个时机让她得以大显身手,整治一二。赵荇是死是活,她是并不在意的,只要她吃瘪就好,再来她也不会为了楚意和所谓正义去得罪赵高,闹大了就会连累自己背后的严氏一族要与赵高这般宠臣失和,得不偿失。所以她干脆退让一步,卖赵高一个人情,饶了赵荇性命。
胡亥没想过要靠着别人来料理赵荇,正要提剑出去,先斩赵荇再说,却突然又被楚意拉住,“公子,莫要冲动,我有话说。”
他有些不耐地附耳过去,赵荇错了这么多,唯独有一句口不择言的说辞是对的。楚意在他耳畔低语,每个字都像是从唇齿间渗透出来的毒液。
胡亥听罢,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想好了?”
楚意坚定地点点头。
“好,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