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船灭贼之事,胡亥等人都不揽功,往外传出去的话都只提了扶苏,将匡扶正义的好名声全给了他,离开琅琊时也便能走得不张扬,雇了两驾牛车,悠哉悠哉,不紧不慢地回了咸阳。这一路游山玩水,各个面上兴致高昂,其实底下全不是没心没肺,都兀自念着对沈瑞的愧疚,只是怕露了出来叫与他情意最好的公羊溪难过。
牛车顺顺当当地走了七八天才入了函谷关口,等到三天后入了城,胡亥和云婵都能如常走动了。咸阳已入了秋,风凄霜寒,楚意和子高都各**了长袄棉帽穿戴上,面面相觑时,都扶着额头,无奈地笑了。
他们才过了城门,消息就已经递进了宫中,正好秦王下朝归来,正带了李斯赵高两人还有蒙毅一道议起阴阳家的事。听说胡亥携家带口地回都,就派人堵在了西安门后,等他兄弟二人和楚意一露面,一并扭着请送宣室殿。
楚意是内宫女眷,尚且没有罪名,不好与外臣同殿而处,进门之前就被先拦了下来,在殿外候着。于木亮可怜她体弱,早早备了松软的席垫给掌门的内侍监放着,趁着胡亥子高脱鞋进去,闭门之后拿出来给她垫上。谁知她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门前合袖端立,决不委屈了自己金贵的膝盖儿。
门里面免不了秦王大发雷霆,楚意见怪不怪。左右每每他们父子相见,他大多是要被胡亥气上一场的。但阴阳家与鲲行一事已经被胡亥他们裹挟着秋风,四下里扬出去了,他要是不赶紧颁旨落实罪罚,只怕不说黎民百姓,就是朝中以蒙毅为首大臣也要有话说了。
只是定阴阳家罪责怎能少了明话儿里的首要功臣扶苏?向旁边乖觉跪坐着的的喜水一打听,原是扶苏回京后便一病不起,连着多日告假辍朝。楚意想着扶
苏的身体一向朗健,他又是极安养生之道的,鲜有生病的时候,怎么好端端的,一从琅琊回来就病了?
她心里暗道不妙,深知他也不是怕事的软骨头,断不会拿这种借口搪塞秦王。她也不怕别的,就怕是赵高那起子心术不正的小人,当真对他动了甚么歪门邪道的念头。
这时正巧秦王说起了对阴阳家残余的发落,楚意隐约听得坑杀、焚烧、书籍几个字眼儿,登时眼珠子一转,有了念头。只是她身上值钱东西没几样,摸来摸去就剩下一对胡亥回来顺道给她打的赤金玛瑙镯,她本就不爱这些沉甸甸的俗气东西,趁喜水走开,摘下来就慷慨地逮着一边正打瞌睡的小宦官塞过去。
“小混货,天都要塌下来还偷懒呢。”她将人一把拧得来到身前,凑到他耳边故意往严重里说,“陛下震怒,为着阴阳家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就要拿民间那些个可怜的读书人开刀哩,唯恐他们那些惯会舞文弄墨的在后面胡编乱造成书,流传下去叫后世谩骂。陛下刚才便说要拉他们去活埋填坑啦,我家公子嘴笨又不懂朝政,说不上话,你速速去请扶苏公子过来,他最得陛下器重,兴许还能让陛下听他两句。”
那睡懵了的小宦官果然深信不疑,却又顾虑重重,“可眼下扶苏公子病着……”
“一场风寒而已,大得过千万无辜人的性命?”楚意急骂道,“你到了公子府前,要是有人因这个敢拦你,你就报我的名讳,自然有人送你进去。这对镯子,就当是我为天下读书人谢过你的救命恩了。”
果然不出楚意所料,坑杀乃是大杀四方的罪名,孽障深重,即便赵高只管阿谀逢迎着秦王,李斯和蒙毅考虑到民意和后世的议断,也不会纵着秦王这乖戾脾气胡来。他们定然要与赵高
争辩一番,这样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胡亥和子高自然不会掺进去,只等他们自己争够了,扶苏也满头大汗地赶到了。
虽然是随意一瞥,楚意确是看出他面黄如蜡,病得身形消瘦,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想法。她心里正七上八下地筹谋着下一步,却听扶苏进去不久,方才消气的秦王忽而又起怒火,扯着嗓子吼骂起来。他到了如今年岁,图有肝火旺盛,脾气也跟着不好,此番遇上三个平日较为入眼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忤逆,胡亥子高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扶苏这个长子。
且不说他已是晓得扶苏实乃心念多年的丽姬所生,就是以往的扶苏也都是最谦和恭孝不过的了,如今当着三员重臣和两个弟弟的面和自己唱反调,他岂能不恼?而楚意就是要他这份恼火,再有人火上浇油,愈演愈烈最好。
殿门里动静不小,众人声色胡乱混杂在一起,楚意一时也辨不出是谁在说话了。但她还算沉得住气,若无其事地等在门口,风打着旋儿地往她身上扑,她也只是紧了紧素色鹅绒内衬的棉袄。不等她自磨去了耐心,殿门便轰然开了,头先灰头土脸被请出来的确然是扶苏,蒙毅在后追了几步,却也不敢靠近了。
楚意低头往旁侧避嫌地退了退,扶苏瞧见她还站在那儿,似有话说,可拿了旨意的李斯并赵高就在后面,胡亥和子高也陆续随后出来了。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即便是要质问她甚么,也说不出口了。楚意见胡亥和子高神情自若,便知事情一应如他们所料,该罚的没落下,该杀的也不放过,而他们这般自己把自己撇出去的,落得个不奖不罚,最是稳妥。
胡亥正要携了楚意回去,就听到于木亮急匆匆地叫住他们,“如夫人,陛下此刻就要见你,随老奴来罢。
”他面色如常,无喜无忧,打了楚意一个措手不及。
胡亥牵着她的手不由一紧,她略细思量,倒觉着无事,便反拍了拍他的手,“公子先回去,楚意去去就来,不妨事的。”
胡亥想了想,也跟着安心道,“他杀不得你,跟你提甚么莫一味低头答应。”
楚意点头应了,又小声提醒他一句“记得换药”,就跟着于木亮进去了。
殿中火势刚熄,尚有余威,伺候左右的宫人都战战兢兢,生怕有个哪里的行差踏错也一块陪着那些阴阳家方士活埋了去。楚意敛眸进去时,秦王早没了看折子的心情,临窗负手,也瞧不出还有动气的意思。
“陛下,人带来了。”于木亮凑在他耳畔说完这话,他便回头瞅了眼远远立在幔帐下的楚意,除了不肯跪礼拜见,它处还真挑不出半点错来。
秦王也司空见惯了,懒得和她计较。眯着眼低看她,“扶苏是你让人诓来的罢?”
“陛下眼亮如炬。”楚意供认不讳。
秦王对着她轻蔑地嗤了一声,“倒真是个厉害的,亏得托生成了女儿家,否则朕百年后,坐在那御座之上的,还不知姓嬴姓羋了。扶苏仁善,又有些呆直,这次栽在你手里,也是活该。朕已贬了他去边地监修长城,助蒙恬抵御北胡,这个结果,你满意了么?”
“陛下,楚意不是有意要算计扶苏公子的。”自古储君不将兵便是不成文的律令,楚意知道扶苏这一趟出关意味着甚么,严重性俨然超过了她的预期,干脆便与秦王摊了牌,“扶苏公子这一趟去琅琊,赵府令本是我家公子的老师,与扶苏公子素无来往却偏生硬要跟去,其中猫腻,陛下英明,不会看不出来。”
秦王听出她的意思,细细一思忖,忽然背后一凉,对着楚意却又欲言又止。还是于木
亮替他说出了口,“赵府令如此执意往琅琊,老奴还当是与其所积权势亲自联络,没成想,竟是打起了扶苏公子的主意来了。”
楚意点了头,“不错。在琅琊时,赵府令就曾安插人手对付扶苏公子。还有回都之后,扶苏公子就毫无征兆地病倒了,外面都说是畏惧陛下问罪,这才找了借口暂避。可扶苏公子是陛下亲子,他是甚么样的秉性陛下最清楚不过,如何成了这般胆小怕事之人?而且方才陛下自己也瞧见了,扶苏公子的确形容憔悴,眼见为实,再道扶苏公子素来身骨硬朗,这样不明不白地病了,陛下不觉得蹊跷么?”
“所以,你才故意叫他在朕跟前犯了错?”秦王半信半疑,似是而非地审视着楚意,“你保扶苏,又有何用意?”
“楚意自有因由。”楚意飞快答话,半真半假地演绎着痛心疾首与难以置信,“楚意本只是想让陛下暂免了扶苏公子身上的职务,将他禁足些日子再从长计议。谁知陛下竟下了这样重的手,直接断送了扶苏公子……继承大统的指望?”
谁知秦王已然谈之变色,与她恼了,“朕尚稳稳当当坐在这御座上,谁为储君,朕心里有数,轮不到尔等不臣之辈置喙。”见楚意处变不惊,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里,又不耐烦地赶她,“也罢,你的意思朕大致明白了,边地虽苦寒,总也能磨磨扶苏那呆板性子。倒是你,赵卿的次女就要过门,你自身都难保了,看你怎么顾着别人?”
楚意没有接话,只同来送她回去的于木亮点个头,便要安安稳稳从这殿室里出去。临到了门口,突然听秦王从里面冒出来一句:
“别总忙着谋权算利,早日给夫君开枝散叶,才是尔身为女子的本分。”
他音量不大不小,足以让楚意脸上一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