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婵和公羊溪听从楚意的意思换上了阴阳家弟子日常穿着的黑白鹤氅,以狰狞的鬼怪面具掩饰真容,赶上琅琊城内开市最热闹的时候假装成阴阳家弟子,当街闹事。云婵掀摊,公羊溪明抢,闹得街市坊间人仰马翻,城里巡逻的守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被脱下鹤氅的她们轻易骗了过去。
她们回来时,不大擅长奔走的公羊溪累得大汗淋漓,自嘲道,“还请小君以后万万别将这种活计再交给在下了,如此一趟,就快要了在下半条命呀。要是小弥在就好了,这种事她向来最拿手。”
她口吻轻松,想是一切顺利,尽在楚意掌握。子高咳嗽了两声,将云婵今日的药凉好了递给她,再对楚意道,“弟妹是想,假借阴阳家弟子的身份在城中惹祸,受害的百姓报官,郡府为了还百姓一个说法,就得去问阴阳家要人。郡府下达发缉捕法令,阴阳家手中王令只命其封港,二者并无冲突,阴阳家的人自然也就拦不得郡尉带人登船了。”
“确是如此。昨日那郡守见过楚意,转头便把情况汇给了赵高,足以证明这琅琊郡郡府这些日子扶苏不在,定是以赵高马首是瞻。赵高此行有意对扶苏不利,若开门见山地去与郡府寻求合作,直接借郡府之力登上鲲行的话,无疑是把扶苏的行踪直接告诉给了赵高。”楚意揽紧了臂弯里的兔绒披肩,顿了顿又道,“虽说楚意也不喜扶苏,但更不喜看到赵高那样自私自利的小人阴谋得逞。”
“可他留下来的那个叫长生的小子呢?看着文弱,唯唯诺诺的,但能被赵高看中留在身边做事,必定有他的异处。”子高若有所思地托腮道。
“那孩子昨晚不是吃了公羊姑娘的安眠汤,如今还在睡着么?”楚意不大重视,“罢了,看
上去也是个可怜人,待楚意和云婵登船之后就由公羊姑娘将他唤醒,予他盘缠送他重返民间,余生安稳度日罢。”
子高仍觉不妥,委婉道,“他既然选择为赵高做事,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何况,他给人的感觉……不大好,这样的人宁肯错杀,总好过放虎归山罢?”
楚意想起长生面上那些可怖的疮疤,不觉想起自己之前为吕荷所害,容颜尽毁的时候,心里大有不忍,“可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只为公子直觉作祟而枉死,当真可惜。”
子高还欲再与她说理,公羊溪就急匆匆地楼上的客房里跑了下来,“那个叫长生的小子,不见了!”
事出突然,细思则恐。楚意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一念之仁,能在服下公羊溪的安眠汤后六个时辰就自己醒过来的人,肯定不是甚么省油的灯。楚意略略盘算了下,道,“罢了,他不知咱们的计划,多半以为咱们不去找人就自己出去找了,这样也好,省得咱们还要想法子将他支开。”
他们话说得差不多了,子高大略估摸了下时辰,也该是楚意和云婵出发的时候了。楚意拿上昨夜和公羊溪一起连夜捻出来的细缝线,与云婵在郡府外的角落里换了秦卒的甲胄,悄无声息地混在刚好从里面出来往停靠鲲行的口岸搜捕的队伍里,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被封锁的港口。
从鲲行上下来对郡尉对接之人是个身形高瘦,面色蜡黄的男子,裹在一件青白鹤氅里,活像根竹箸。他的服制与其他普通弟子大有不同,和郡尉说话时板着脸,细长的眼睛里白多于黑,幽冷阴森,看上去绝不是一般品阶。
他与郡尉交谈片刻,等郡尉亮出搜捕令,他便再无二话,亲自领着郡尉和士卒们登上了鲲行的甲板。海浪声在楚意耳边富
有韵律的拍打着,头顶时不时有海鸟掠过,海水的咸腥味杂糅着船舱里阴阳家的特制香料,叫人一时还不大习惯。
随着郡尉一声令下,楚意和云婵跟着那些士卒从甲板上四散开来,朝着鲲行中层船舱而去,趁着没人注意,她们又将身上笨重的甲胄卸下,露出藏于其中的阴阳家弟子服制,混迹在舱中随处可见的弟子之中。
楚意将备好的缝线的一端系在自己的腰带上,另一端交到了云婵手中,云婵拿起那一捆细线与楚意默契地点了个头,便翻身跃至梁上,藏身于不易被人察觉到的暗处,小心谨慎地跟在楚意附近。
那丝线极细极韧,就算是眼神足够锐利的武林高手也只能在有光的时候隐隐看到一线银光,而鲲行中层恰好布置得昏暗无比,楚意尽量贴着墙根行动,避免与人接触,直到郡府的搜查队尽数无功而返,也还未有人察觉她的不妥。
她仔细观察着那些阴阳家弟子行走时有意规避的地方,可轮到了自己哪怕故意踩上去,也不见有甚么机关将她拖入五行阵中。她心中大惑,一时却又实在走投无门,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前面的,站住。”一声阴森森的低喝从楚意背后传来,楚意认得那声音,正是方才还在甲板上同郡尉说话的那个阴阳家高阶弟子,“转过身来,你是谁座下的弟子,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楚意急中生智,直截了当地拔了束发用的木簪,满头青丝倾泻而下,回身喝道,“奸贼,还我郎君!”
“怎么是你?”经了颍川一案,身为护法的陆笑风被楚意和胡亥诛杀,阴阳家自是深以为恨,楚意和胡亥的样貌性情想必已是阴阳家上下人人皆知之事,可这厮绝对想不到传闻里颇有谋算的她会就此自投罗网,“好啊,该不会是听说你
郎君遇险,便自乱阵脚,病急乱投医了罢?果然区区妇人,能有甚么本事?”
“呸!”楚意装作凶狠地唾骂道,“你们这帮只会坑蒙拐骗的歪门邪道,蒙骗陛下,灭我千羽阁不够,如今还要害我郎君,我郎君要是损了一根毫毛,我必要你们整个阴阳家陪葬!”
“好大的口气!”这厮哈哈大笑起来,全然不将身无武艺的楚意放在眼里,以她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猛然贴近,一把钳住她的喉咙,狂笑着单手便将她拎了起来,“你既然是来寻你郎君的,那正好,胡亥和他的那帮走狗就在我阴阳家的五行阵中,我这就送你下去,圆你们一个同生共死的鸳鸯梦。”
说着,他的脚轻轻踢了踢墙角一处旁人根本找不到的机关,一扇暗门就在楚意脚下徐徐打开。楚意心中正暗喜不已,就被那自以为是的家伙猛地松了手,毫无心理准备地丢进了那阵门之中。
藏在船舱梁上的云婵手中的细线已随着楚意的坠落迅速去了大半,那阴阳家人迅速阖上了阵门后,以为自己又拿下了一个棘手的宿敌,心满意足地前去邀功了。云婵知楚意已然得手,只稍安勿躁,静静等在暗处。
楚意一跌入那阵门,仿佛是阴阳家幻术作祟,就觉得眼前一切皆化作刺眼的虚白,等她触底摔倒时,剧烈的疼痛感还是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挣扎着扭动起本就羸弱的身子站起来,环顾四周,果然如书中所说,有五扇怪门分别立于以她为中心的五行之位上。而她刚刚掉进来的那扇门俨然被幻术藏了起来,只能凭借她腰间的细线,方能辨出大概方向。
既已成功入阵,楚意高悬不下的心也算是放下来了一半,她大致环绕了四周,除了这五扇门再无他物,看来胡亥他们一定已经分别进门闯阵去了。楚意不
似他们各个有武艺护身,又不知这每扇门后都有怎样的凶险,她自然是不能就这样揣着一腔孤勇就闷头冲进去找死。
楚意冷静地一面来回踱步,一面揣摩着胡亥的心思。他们既然已经分头闯阵,五行之门中会安排与对应五行相符的阵法在其中为杀招。胡亥不是鲁莽之人,五行相生相克,一定会根据大家的强势弱处来排兵布阵。
弥离罗虽年少,性情精灵却也不失刚烈五行中,她手中那一缠鸾尾鞭更是以虎筋和金丝编成,金为刚,木为柔,所以金克木,她应是进了木门。
霍天信性格沉稳成熟,剑术炉火纯青而内力深厚纯粹,可以土之实克制水之虚,自然是闯水门的不二之选。
燕离伯兮两个也是秤不离砣,分开行动始终不如双双出击时的威力,他们素以神行天下的轻功闻名江湖,可谓专项专长。于此木为专,而土为散,胡亥必然是要他们两个一起闯土门。
扶苏不及他们这些江湖人士有绝技傍身,但胡亥肯定不会因此就甘愿受他拖累,与他同行,他也绝对不是妄图依赖胡亥活命之人。而扶苏胜在多智,一计可抵千军万马,勉强算是以一当十,则扶苏属为众之水,专克寡火。
而胡亥,孤身一人为寡,有勇有谋则精,必然以火之精胜金之坚。
楚意料算到了此处,也不多做犹豫,径直朝着五行金方的那一扇门闯了进去。门中又是一遭晃眼的虚白,待她再能看清时,只见玄衣墨发的胡亥单膝跪在不远处,撑着血淋淋的太阿剑,缓缓吐纳。
“公子!”
楚意未看到刚刚死于他剑下的那条金花大蟒,也没留心四周迫她而来的三两条碗口粗小的大蟒。
满心满眼,全是那个为她惊异回首的清朗少年。
他眼中似有星光,喜出望外地盛放在那片漆黑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