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干将莫邪,坊间传说就有数不清的版本,光寿春城中就有两三个不同的说法,然故事中的两把宝剑却随其主失落已久,更不在楚宫。故而上回要不是胡亥点醒,对刀剑一窍不通的楚意还当真没认出那个叫徐子婴的小痞子手里所持,就是传说里的宝物。
“云婵姊姊,云婵姊姊。”子檐勉强将尚留一息的云婵半抱了起来,楚意不意外他会跑出来,毕竟院子里这样的动静,他若再不被惊醒才该奇怪。
楚意远远瞧着与沈瑞相斗正酣的少年,还是穿着在扶苏别院时的那身月灰短衫,墨发用根粗绸束在脑后,随着他挥洒自如的身法轻快地悦动。那是楚意从未见过的剑法,他只单持一柄干将,挥剑如运笔作画般潇洒恣意,轻巧灵动,干脆利落间又不带半分杀意,每一个虚招似空非空,晃得人眼花缭乱,却又不是毫无章法。
经了几十回合的你来我往,沈瑞竟然也没能摸清他的剑招套路,应敌变得谨慎,转攻为守,伺机而动。大约是先前左肩被楚意射中的伤处多多少少地牵制了他的力道,久战则倦,渐渐落了下风。徐子婴也不多与他拖泥带水,横挑竖劈虚虚走过,在收剑贴身逼近他跟前时,左手猝不及防地拔出一直未曾出鞘的莫邪,阴冷地从他腰间划过。若非他及时退后,就要被他这有些阴险的凶招连甲带衣地削去大块皮肉。
“好俊俏的剑法,还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师从何许高人?”沈瑞的喘气愈发沉重,远望着徐子婴的眼神倒是欣赏多过恼恨。
徐子婴大方地嘿嘿一笑,双剑入鞘,“我今儿叫张三,明儿叫李四,你要记哪一个?左右是将死之人,还是莫要知道那么多了罢。”
“好大的口气。”沈瑞撑着枪狂笑了几声,突然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从徐子婴面前闪过,速度之快,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绕到了楚意身后的房顶之上。
“小兄弟,和受伤的人打,就算打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如等兄长我养好了伤,再另找时间切磋也不迟啊。”说罢,他更几脚踹落了檐上几片瓦当,促使徐子婴拽开楚意躲避,自己再趁此机会远远逃开。
徐子婴意欲追上,却被楚意喊住,“徐少侠留步,不必再追了。”话音刚落,她就赶忙冲到一旁将子檐怀里的云婵扶了过来,仔细一看她腹上的伤口虽长,但血流渐少,像是没有伤及要害的样子。以防万一,楚意还是让子檐连夜请了宫中上夜的太医过来。
为不惊动旁人,子檐也只敢说是楚意犯了旧疾,好在随子檐过来的太医还算识趣,不曾多问半句,只闷头治病。云婵的伤势也如楚意所想般并无大碍,只是动了元气,除了伤药又多留了幅补气良药。
“方才小君为何不让子婴追上去,又不是打不过那坏家伙。”徐子婴待楚意送走了太医和受惊不小的于木亮,才愤愤开口。
楚意回头瞅了他和正给他擦药的子檐一眼,方才和沈瑞勇斗时他也受了点轻伤,还是朝他一颔首,“不论如何,楚意在这里还是先谢过少侠仗义出手。”略略顿了一下,又冷不丁质问道,“不过今夜少侠为何会在宫中,又与子檐一道及时出现?”
“姊姊,不关徐大哥的事,要怪就怪子檐罢。”子檐连忙替徐子婴解释,“徐大哥是受父亲嘱托,在暗中保护子檐和姊姊的。子檐知道姊姊和父亲之间有误会,怕姊姊不高兴徐大哥来,就一直没让姊姊见过徐大哥。”
楚意皱眉,并不是生气,“可子檐也莫要忘了初次相见时你的这位徐大哥是何等轻
挑。”
子檐脸色忽而涨红,一时尴尬难语,在旁听了半天的徐子婴不由轻嗽了一声,“那日,那日是我同扶苏公子多喝了两口酒,酒后胡来,子婴已经给小公孙赔不是了,若是小君依旧介怀,大不了斩了我这毛手毛脚谢罪。”
“说到底也是小节,何必拘泥?”楚意笑了笑,“此番少侠对楚意有救命之恩,楚意再次谢过,但,只谢你一人而已。”
子檐对她的态度喜出望外,“那姊姊是同意这些日子徐大哥与子檐一处了?”
“这些日子我和云婵姊姊忙里忙外,能照顾子檐的时间不多,有你徐大哥在可算能安心了。”楚意对他笑得温和,“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俩都去休息罢,姊姊一个人守着云婵姊姊就好了。”
子檐高高兴兴地依言离去,徐子婴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瞧出了楚意或有心事未说,但也只欲言又止,陪着子檐关门出去了。
房门在楚意眼前阖上时,她就察觉到身侧的云婵动了动,一转头,她已然转醒。瞧着天花板的双眸有些迷茫,“为何不杀他?”
楚意答非所问,“听口气,那个沈瑞曾也是千羽阁中人,可他为何却投向了阴阳家?”
“那是他贱。”云婵没好气地咳了两声。
“罢了,”楚意知难从素爱意气用事的她口中问出个甚么,转而又道,“云婵,后日,最多后日太阳下山之前,我必须破了丽夫人的案子,离开咸阳。”
云婵疑惑地偏过头,“可那也才第九日。”
楚意默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方道,“鲲行有诈,公子他们……怕要遇险。”
或许没人知道沈瑞在最后与楚意擦肩的那一瞬间,在她耳畔轻轻留下的那句话是甚么,就如没人知道明明每次都能够一击得手,他却假作漫不经心地住手是
因为甚么。唯有楚意知道了,就在那个眨眼的缝隙间,她恍然而悟。
人这半生里,没有一个人的闯入是不带任何目的的。更多的时候他们只会莽撞地带给你喜悦抑或伤心,区别在于用的是方式五花八门,可能是一枝花,一首歌,也可能是一场雪,一把刀。
上朝的钟声敲响时,楚意远眺盛放在山峦后艳烈的霞光,如是想。
这是咸阳宫里平凡的一天,亲王乘坐的御辇不疾不徐地跑过冗长的**,结了霜的地面令御马蹄下微微打滑了几步,幸而马儿经验老到,颠簸了几下,也只是将车里还睡意朦胧的君王彻底惊醒。严美人打着哈欠领了花枝招展的妃妾们等在华阳殿外,门口的那两盏红绸宫灯许久没被点亮了,积起的一层薄灰在晨光里泛着懒懒的金色。
子檐神采奕奕地别过楚意,今日是他头一次自己去学宫。年幼的孩童总是把这种第一次当做自己成长的勋章,标志着自己已经到了能够在长辈们的羽翼下独立生活的年龄,就像初次离开巢穴的雏鸟,日日夜夜都在期待独自遨游天空的这一天。
楚意也过得很平静。平静地用过午膳,平静地在静说的督促下喝完了药,平静地陪着云婵闲坐一会儿,平静地在丽夫人的旧殿里,见过被于木亮命人提来的方秀梅。
她是芈兰从楚国带来的陪嫁,因为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芈兰一直没有舍得将她以媵人之姿赠予秦王为妃。后宫处处都是秘密,但向来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若想要知道点甚么,有的是办法。
楚意头也不抬,声色幽冷,“方姑母,无论是做婢女的时候,还是现在,楚意与您常在宫中相见,还真没看出来,您也是下相人氏啊。难不成经了这么些年的秦宫洗练,就能把好好
一个楚人的骨头拧成了秦人?”
方秀梅陪着芈兰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就算是被强行扣在了楚意脚边,如何又能轻易露了惧色,“虞姬你这话可说得不中听,楚人秦人如今还不都是一国同胞,有甚么分别?不过你让人大张旗鼓地将我押到这里来,也没个合理情由,就不怕郑夫人知道了怪罪于你么?”
“有昨日你家夫人命人闯我光明台企图要我性命大张旗鼓么?你家夫人也算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罢,不然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冒冒失失的,自己的狐狸尾巴就要藏不住了。”楚意不紧不慢地挑了挑眉,“不过还请姑母宽心,今日请您过来,也只是楚意自己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姑母,问一问,也没甚么罢?”
方秀梅强硬地梗起了脖子,“尔等休想从我口中逼出半个对夫人不利的字眼儿,就是你现在要将我推入永巷狱受尽酷刑,刀山火海,我也不会让你想害夫人的阴谋得逞!”
“方姑母倒是看得明白,楚意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有王令在握,自然是无权将您送入永巷狱严刑拷打的。不过,巧的是楚意和姑母同乡,母家正落于下相行商。”楚意莞尔笑起,眼底却冷如冰窖,“楚意听说,姑母兄长前些年不慎失足从房顶摔下来,家中唯剩下妻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那,可是方家最后的独苗了,对么?”
未等她说完,方秀梅的脸色已然大变,只见她铁青着脸,咬紧了牙关,破口大骂,“贱人!是谁教你用这般卑鄙的手段来威胁我!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即使是我今日横尸于此,也绝对不会让你威胁我来背弃夫人!”
说罢,她不知哪里攒起来一股蛮力,抻开了扣住她的两个小太监,毅然朝着殿中不远处的三足貔貅方鼎一头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