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在次日深夜出发。
就连楚意也未曾惊动,就这么披星戴月,悄然独去。晨时楚意伸手一探枕侧,掌下一空,她瞬间惊醒,懵懵然愣了好一会儿,方如常起身。
早膳后送子檐入学宫的途中,正好遇上了下朝不久的扶苏。楚意顾着子檐还在,多少还是给彼此留了脸面,朝他淡淡点了个头。
他笑而还礼,见过子檐后低声对她道,“三日后我将同赵府令一道启程往琅琊郡巡视,你孤身坐守咸阳,那位姓霍的姑娘听说伤重未愈,所以我自作主张安排了人在暗中看护你和子檐,我也放心些。”
“只怕是安排人监视于我罢?”楚意皮笑肉不笑地斜了他一眼。
扶苏已无力与她争辩,苦笑道,“你要如此想,便由你罢。”
话已不再投机,人非初时面目。扶苏失语,最终只是低头嘱咐了子檐一句,“好好听楚意姊姊的话,等父亲回来,就接子檐回家。”
待与父亲别过,子檐谨慎地观望了四周一番,才小声问楚意,“今晨就没见着小叔父,难道小叔父先去了琅琊郡,父亲和他是不是约好的呀?”
“小叔父有事去寻公羊姊姊了。”楚意只怕隔墙有耳,即便是对子檐也不好说实话,笑着打个哈哈,“他不在宫中不正好么,也便没人在成日盯着子檐练功了。瞧你,跟着他的这些天,都快黑成小煤炭了。”
“有么有么?”子檐捧了捧自己的小脸,想了想又冲楚意抿嘴一笑,“子檐身是男儿,不怕变黑更不怕苦。小叔父这是在对子檐好,子檐都懂。”
楚意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额发,“是,咱们子檐最聪明最懂事不过了。”
他二人手牵手,一大一小沿着**慢慢往学宫走,子檐悄悄和楚意说起这些天单独同胡亥出去时遇到的趣闻见事,童言
童语,好不天真。路过花园时,恰好遇到了秦王带着三五个亲信坐于其中。
巴郡郡守新贡的那两尾孔雀自入宫起就独得宫人喜爱,一绿一蓝,开屏时羽色绮丽。不仅郑夫人和赵荇为之驻足,连秦王今日下了朝,换下朝服也要到此赏玩一会儿。然而他神色闷闷,只远坐席上淡淡瞧着宫人逗弄着孔雀起舞献媚,兴致不高的样子。
宫中比去学宫这个小花园景致奢丽华美的花园多了去了,他却舍近求远,独独选了此间,难不叫楚意多思,恐怕不止是为了那两尾孔雀。
而秦王之用意,在他望见楚意携子檐过来时便开门见山,“从前伺候过胡姬的董氏殁了。朕听太医署回禀,她年迈体亏,积痨症于内,本是风烛残年。可朕又听说,她死前去见过你。”
“楚意前些日子是与董姑母见过一面。”
“她同你说了甚么?”
楚意微微敛眸,“董姑母重言,不敢轻易破了与陛下立下的誓约,所言不过皮毛。”
秦王此生阅人无数,盯了她一会儿,实在找不出半分心虚,方慢悠悠说道,“朕不管你从董氏那里知道了多少,只要你将所知之事物尽其用,查清朕要你查的事,而非妄想刻意借此兴风作浪就好。”
“楚意也有话要问陛下。”楚意忽然抬头,毫无畏惧地正视着秦王,“今日的郑夫人,是自愿放弃楚国公主的身份,并非受人逼迫,对么?”
秦王眉头一皱,“从未。”
“那到底是为了甚么,陛下既要抹去荷华夫人在宫中的一切痕迹,又不许任何人知晓和她生着同一张面目的郑夫人,是我楚国的和亲公主?郑夫人又为了甚么,要放弃自己的国家,姓氏?”楚意问得有些急迫,忘了身侧还有子檐在听。
倒是秦王注意到了这一点,命身边的
人先送了子檐去学宫,才睨着楚意道,“朕是要你为朕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的。”
“陛下是不准备回答了?”楚意耸了耸肩,“既然陛下已经把楚意查案所需的线索全数垄断,楚意还有继续再查的必要么?”
秦王暴躁地一拍案几,“你无权来与朕讨价还价!你以为朕真的就指着你查当年之事么?”他声洪如钟,唬得那两只翩翩起舞的孔雀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未等楚意接话,他又冷冷道,“此番朕将遣扶苏往琅琊郡巡视,然赵卿自请随行,朕已准奏,延命卢奉常演算黄道,择吉日令胡亥与赵高次女完婚。赵氏女嫁后为正妻,暂居**殿主殿,朕已命郑姬着人尽快将**殿收拾出来,供他们大婚所用。”
“**殿乃小公子生母生前所居,胡夫人过身后,小公子从未许人动其中一物一件,这是陛下默许的。如今小公子前脚刚刚出宫游猎,陛下后脚大动宫室,楚意只怕小公子回来,要怪罪楚意疏忽,不孝胡夫人。”楚意疾言厉色道,阿梳宁留给胡亥的,唯剩一殿旧室,“胡夫人并无牌位棺椁,生前与小公子不能亲近已成小公子之恨,宫室不再,此恨此情,于何处寄也?”
秦王目光凌厉,“他的心情不在朕的考虑范畴之内。”
楚意嗓子里哑了哑,她遥望着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通天冠藏不住他鬓角的灰白,更遮饰不了他写在脸上,刻进骨子的执拗。在他面前,楚意就像只还未长成的幼兽,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与他无声对抗。
“十天。”楚意薄唇一张一合。
秦王疑惑地往后一靠,“甚么?”
“给我十天,荷华夫人的死因必将大白于天下。”楚意笃定地昂首挺胸,“只要楚意在十天内找到凶手,此后任何
人未经小公子允准,都不可擅动**殿的一草一木。如若不然,不说**殿,就是楚意的项上人头,拱手相送陛下也绝无半句怨言!”
“你倒豪气,半点没有寻常楚女的温婉气质。”秦王震惊之余,蔑然呵呵冷笑了两声,“朕给你这十天也无妨,十天之后,你若是不能兑现诺言,就自己提头来见。下去罢。”
楚意利落地转身,两只孔雀被她的突然动作又惊了一跳,连忙小跑着躲开。楚意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也懒得顾忌其它,只一心径直往花园外走。
“是荷华。”忽而听秦王在后补了一句,“是荷华留给朕的遗书上所愿,她说她不喜欢咸阳宫,不想死后受此拘束。”
故此,他抹掉了关于她的一切。不惜示威封口,枉杀无辜,只为放她自由。
楚意越来越好奇这位荷华夫人的故事了。
在此之前,她及时赶在郑夫人安排的人动手之前回到了**殿。庭院上空的字幡猎猎于风,斑驳的大门缓缓关闭,她高悬不下的心终于落回腹中。
秦王与胡亥的性子像了七分,嘴上说的少,实际上却还是将荷华夫人的故居秘密对楚意开放,来领楚意过去的宫人也将独一把钥匙交给了她。
这厮和董巧云一样,是自幼就陪着秦王的老奴,官至大内侍监,名作于木亮,“荷华夫人是打小就在赵地与陛下相识,一入后宫就封了丽夫人,从此便是专房之宠,就连差不多同入秦宫的楚国公主,陛下也从未多看一眼。丽夫人性子直率真诚,赏罚分明,对宫人极好,当时啊,几乎秦宫里所有人都喜欢她,除了赵太后。”
“依楚意所见,夫人虽是大将之后,但终究是亡国之臣,没有家世,且丽夫人专擅刀剑,不解闺中教令,自然不讨赵太后的喜了。”楚意
带着云婵跟在于木亮身后,走进这处建在宣室殿不远的无名偏殿。
“夫人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这世上知道的,也就只剩下老奴和陛下喽。”于木亮朝楚意乐呵呵地笑了笑,“那时夫人还小,竟二话不说就把偷偷溜到府上来与太后私会的吕丞相当贼打了一顿。这件事后来也成了陛下拿捏吕丞相的把柄之一,由此,太后一直不喜夫人。”
“原来如此。”楚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瞧着这宫室倒是不大,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随意溅起一件陈设不是纯金打造,便是镶金嵌玉的,奢丽如宝库。楚意忍不住打趣,“看得出来,陛下待荷华夫人果真一片赤金之心,甚么好的都紧着夫人了。”
于木亮笑得前仰后合,“不不不,夫人在世时从小就有个贪财的小毛病,不过也就只有她最懂分寸,从不因此再生大的贪心,除了陛下所赐,其他人明送暗塞,从来不取分毫。”说着说着,老人家的眼角有些湿润,一声长叹,“就是这样的好性子,连陛下都舍不得叫她辟了宫室独自去住,怎么就,怎么就没能陪着他,白头到老呢?”
于木亮用袍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楚意和云婵都不说话。这时楚意余光一扫,留意到搁置在内殿主榻边一张用藤萝半吊在空中的摇篮,小巧玲珑,像是专门为婴孩备下的。
楚意疑惑不解,“敢问于管事,夫人生前曾为陛下诞育过子嗣么?”
于木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了顿道,“那时夫人与华阳殿的楚夫人也就是现如今的郑夫人几乎同时有孕,恰逢赵太后与陛下关系最为紧张的时期,太后要去雍城颐养天年,便借着亲自看顾她们养胎的名头将二位夫人都带了去,可惜就是那时,夫人和腹中的孩子再未回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