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不耐地盯着缩在楚意身边抽泣不止的子檐,十岁不到的孩子还从未经受过方才那样的羞辱和惊吓,巴掌大的小脸依然白得毫无血色,看上去狼狈得可怜。
“明日我陪你去学宫。”胡亥的口吻硬如磐石,“我倒要看看那些人是怎么教导你的。”
明明是殷殷关切的话,可从他嘴里出来却恶狠狠的,吓得子檐又忍不住呜咽。楚意瞧着此番他确实是胆小了些,便默认了胡亥的话,好生与他安慰,“子檐就听小叔父的,赶明儿让小叔父送子檐去学宫罢。”
时候也不早了,楚意出城前同城头马队要了拉货用的牛车眼下也已经赶到。她去从前自己住过的厢房简单拿了几件旧物,便又悄悄进了王簌的屋子。
最后一次到这来的遭遇仿佛还是昨天,被利箭划破的雕窗吉福还没来得及修缮,内室被人翻得满地狼藉,就连王簌从前穿过的旧衣也被丢得七零八落。楚意看到她立在墙角的旧筝被人粗暴地扯断了筝弦,在角落里积灰多时。楚意痛惜地扶了起来,那些人冲着悬明镜而这般大肆搜寻不慎弄坏此物便罢,若是有意为之,那就诚然可恨了。
楚意从暗门下取出她和王簌共同秘藏的那一半悬明镜,又挑了几件王簌从前用惯了的物件,连同那把断了弦的**一块命人放到了牛车上。胡亥瞧着她递给自己的悬明镜,问,“甚么意思?”
“嫁妆啊,这可是我自己给自己备下的。”楚意财大气粗地一插腰,朝他伸手,“礼尚往来,公子的聘礼呢?”
“这个?”胡亥心领神会地提了提腰间的太阿。
楚意摇头,“这本来就是我们虞家的,不算不算。”
胡亥逼近她一步,理直气壮道,“我还没想好。”楚意被他揽在臂弯里,他鼻间呼出的热气轻轻喷
在她红透了的耳根上,像有轻软的羽毛在挠她,逗得她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咯咯笑个不停。
却是在目光无意扫到檐上那方匾额时,她嘴角的笑容蓦然一僵。胡亥察觉到她的异态,疑惑地放开她,却见她仰望着在他眼里稀松平常的檐上华匾,面色忽正,“吉福,你去叫外面的人来,帮我把这匾摘下来,我要一并带回去。”
吉福吓得张了张嘴,“姑娘此话当真?这匾可是陛下钦赐,是小君从主府带来别院的,要是贸然摘了去,陛下怪罪,该当如何?”
“一块匾罢了,陛下怎会记得。”楚意不以为意地哼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接着说,“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把她忘了,就像没人会记得‘淑慎懿范’这四个字给她的一生带来多少痛苦。”
字匾摘挂轻易,却是要两个人才能抬稳的沉重。前来帮忙的小厮抬过楚意面前时,她下意识地用手擦了擦那上面经年陈久的尘埃,厚厚得刺痛着她还未完全消肿的指腹。
楚意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还是无法释怀,更不知该如何释怀。她心不在焉地跨上马背,临行前竟也忘了向吉福道别。
车马经过咸阳的集市,从官道上大张旗鼓地往咸阳宫的方向前进。楚意的马匹紧紧跟在麟趾身侧,步伐一致,不疾不徐。前方的岔口上恰有马车横道出来,抢在他们前面过路,逼得胡亥和楚意不得不紧急勒马。
楚意正想着咸阳城中谁敢拦在胡亥的前路,待专属看清帷帘上的赵字纹章,一切便了然于胸。她一夹马肚,轻松地跃到赵荇的车架前横过马身,用更加蛮横的架势将她的马夫吓得差点从马车上滚下去。
坐在马车里的赵荇未曾防到这突然的刹车,被掀得东倒西歪,半晌才从马车的帷幕后爬出来,“谁
给你的胆子拦我的车驾!”
楚意从容抄手于胸,微仰着脸全无半分歉意,“楚意只是想和女公子闲话几句,不慎惊了女公子,可就是女公子自己不够当心了。”
“我没话跟你说,起开。”赵荇没好气地别过脸。
“既然如此,楚意就长话短说。只是这里人多口杂,楚意说楚意的,女公子的颜面可不归楚意照应了。”楚意分毫不让,也浑然不惧,扬声道,“不论将来女公子是否能嫁与小公子,还请女公子都管好自己身边的狗,要是像此番这样不留神咬了楚意身边的人,那楚意必定加倍奉还。当然,你让人伤我云婵的账,楚意也没说就此放过。”
街上行人纷纷驻足围观,赵荇面上实在有些过不去,但想着胡亥也在后面,便咬死了不承认,“你在说甚么疯话,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造谣诬陷于我,还放肆喧哗,在你眼里可还有大秦王法?”
“人在做,天在看。女公子是甚么样的人,楚意相信不光是老天爷,就连咱们满城百姓都是心里有数的。”楚意说罢,连句告辞都不曾多说就要要策马回到胡亥身边。
却见他已经带着子檐绕开赵荇赶上了她,抛下她的车马对着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进退不得。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去在意无关之人的眼光,唯有胡亥,他的视若无物,他的目不斜视,最令她伤心难堪。
楚意太清楚赵荇的软肋了,所以哪怕她每次都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都惊不起她眼底一丝一毫的波澜,只要照着她的软肋狠狠打下去,她便再无还手之力。
这根软肋,便是她对胡亥的情根深种。
虽然这么做很卑鄙,但只要一想到还重伤在光明台躺着的云婵,楚意的那点愧疚便又烟消云散。
云婵是昨天半夜里清醒过来,
晨间胡亥和楚意临出门前又请了崔太医早早来为她看过,知道他们要出门,静说便主动提出留在光明台帮忙照料云婵。等她们回来,正好是午膳时分,楚意连吃饭都顾不上,就先去云婵的屋里瞧她。
她的脸色倒是比昨天看起来要缓和许多,只是嘴唇依然白得骇人。楚意进去时,恰巧是静说将熬好的米粥拿来喂她,她看起来已经很努力地在吃,可每吞咽一下还是会或多或少地牵扯到胸口的伤,痛得她皱紧了眉头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楚意知自己比不得静说手柔,不敢轻易去替换她,而且云婵虽然不说,但性子要强,即便受了这样重的伤她也不肯让太多的人在旁照料,把她显得像个拖累。楚意只能默默坐在旁边,等静说把药和粥都喂进去了,才和她一起慢慢扶了她躺下。
“我过几天就会好了。”云婵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她的手悄悄勾住楚意的袖子,“不要告诉我阿兄,他要骂我的。”
“好。”楚意低声应了,替她掖好被褥,“那你可还记得昨天是甚么人半道拦住了你,长甚么样,穿甚么衣服,更或者使得甚么兵器?”
“记得。”云婵点点头,“黑衣服,蒙着脸,用的剑是胜邪。”
楚意心下一惊,“胜邪?”
江湖人众所周知,凶剑胜邪,乃昔年越王允常命铸剑大师欧冶子所打造的五剑之一,传闻此剑未出炉便自生邪气,每铸一寸,更恶一分,故名胜邪。当年欧冶子畏惧此剑出世后会祸国殃民,故只铸半截,却已邪气凛然。就连当时得到此剑的吴王阖闾都镇不住其上横生的杀气,后来吴越相继灭亡后,胜邪辗转落入纵横家,但即使是苏秦张仪之辈,也不敢使用。
独是上一位鬼谷传人决明子,能不受胜邪的邪气侵蚀,
甚至反将其化为己用,自由驱使。
但这把剑应该在上次雍宫大战,决明子遇害时就随之销声匿迹了的。怎会时隔不久便又再次现世,还有了新的主人?
云婵从前就和胡亥一样一直跟在决明子身边,对胜邪剑的熟悉程度虽赶不上对自己的凰翅刀,但她目光锐利,绝无可能看错。且向胜邪这般凶厉之物,就连铸造它的欧冶子都敬畏三分,她更不信如今的世道上有人胆大妄为到去仿制胜邪。
“公子你说,会不会是阴阳家杀害决明子先生之后,顺手将胜邪剑拿了去?”午后楚意闲来无事,便在窗下寻了棋盘照着棋谱摆了个局,聊以打发时间,“可传闻中不是说胜邪剑寻常人碰不得么?而且再说回来,赵女公子怎的又会和阴阳家扯上关系?”
“之前胜邪失踪我就猜到了会落到阴阳家手中,”胡亥正在替楚意把王簌从前用的筝弦重新接上,一面分心答她的话,“毕竟他们现在的家主可不是庸碌之辈。”
楚意捻着一枚棋子,仔细比对棋谱方才落下,“上次在雍城见他时,看上去是个很年轻的人。小君却说,八九年前他就长这个样子,甚至比现在还要老成些。”
“所以陛下信他,以为他懂返老还童之术。”胡亥将最后一根新弦接上,随手试了几个音色,“你听着,同从前一样么?”
楚意放下手中的棋谱,转过身专心听了他又拨了几下新弦,还是笑着摇了头,“纵然公子有精妙绝伦的技艺,断弦再续也终究再不复从前啊。”
“弦非弦,自难再。”胡亥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她对面坐下,随手捻起一枚黑子,“事物如此,更何况人?”
“公子的意思是?”楚意愣了愣,在他下一刻落子时,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落子即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