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暑,一大早楚意就被聒噪的蝉鸣吵醒。枕畔的胡亥还在睡着,她本想先起身去送子檐上学宫,谁料自己不过轻轻一侧身,就把觉浅的那人也闹醒了。
“公子昨夜翻书翻得晚了,趁时辰还早再睡会儿罢。”楚意一面穿衣,一面打着哈欠同胡亥说。
胡亥坐起来,含混了一会儿,半清半醒地,“六国尚存时,秦楚曾有结姻亲。史书写道,楚公主羋氏,昌平君熊启之妹,淑娴端贵,远聘为姻。然如今后宫中却全无此女踪迹。”
楚意愣了愣,昨天晚膳后崔太医和静说来过一趟,又写了新的药方为她调养,其中添了几味催眠安神的草药,她服下后没多久就犯了困,先行安枕。夜里转醒几回,都见到胡亥还在灯下看书,但她没想到他是在帮她查阅可用的史料。
“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幼时似乎听先考说起过昌平君是有这么个嫁来秦国的妹妹。”梳子慢慢穿梭在楚意细软的长发间,就像她的思绪正缓缓聚拢,“只是公主出嫁太早,别说我兄妹三人,就是先考先妣那时也不过新婚燕尔,所以关于这位公主,基本一无所知。”
胡亥问,“名字呢?”
楚意苦思冥想无果,“楚国王室飘摇不定,早不复当年盛世景象,就是嫡公主的闺名也未必为人关心。怕只怕昔年昌平君执意背秦归楚,这位公主处在秦宫,身份尴尬,难不受牵连。”
胡亥只管摇头,“若有牵连,即便枉死,史册上也会为她留下冠冕堂皇的一笔,不会这般消失得没头没尾。”
楚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方道,“这宫里有一个女人被抹去所有痕迹已是蹊跷至极,现下又来了第二个?公子,有没有可能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
“两个人?
”胡亥疑道。
楚意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确然是为与他详细地提过自己回宫目的,幸而今日闲来无事,可以由她从头娓娓道来。等她说完,早膳都已过半。
子檐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大人在说话,他也不便插嘴多问。去学宫的路上想过向楚意询问,却又不想她为如何向自己解释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故犯难,就自己憋着,当作甚么都不知道。
送完子檐,楚意和云婵绕着御湖回去。路上楚意还在思量着晨间和胡亥谈及之事,她正想得入神,却见有人挡去了她前路。她不悦地一抬眼,“方姑母,有事么?”
“大胆虞姬,你私通叛逆,意图不轨,还有脸问有事么?”谁知方氏正色扬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卫不由分说就把楚意和云婵拿下,“立刻把人押往华阳殿,听凭郑夫人发落。”
“谁敢!”云婵四两拨千斤地挣脱那些虾兵蟹将的束缚,横刀护在楚意身前。
方氏梗着脖子,喝道,“在宫中亮出凶器,姑娘可是要替你家主子再添一道罪状!”
云婵怎会听她这些弯弯绕绕的废话,提刀便要照着她的头脸劈下去,幸有楚意大声制止,这才没能由此酿出大祸。
她知道昨日之后郑夫人必然会针对她有所动作,未防竟会如此之快,只能见招拆招,强装镇定,“云婵,他们拦不住你,你先回去通知公子,我不会有事。我倒要看看,郑夫人这一回又唱的哪一出,将这么大的罪名平白安在我头上!方姑母,带路罢!”
这时楚意第二次踏足华阳殿,比头一遭更甚之处在于之前她还是好生生自己走进来,而这回却变本加厉到被人扣住双手,押解而来。院中妃妾宫人,公主命妇,杂七杂八的倒是也聚了不少。
郑夫人坐
在阶上檐下,半拉了竹帘以遮阳养肤,楚意被侍卫粗暴地扔在众女中央,身畔空无一人,只能自己慢慢爬起来,不卑不亢地揽袖立在庭中。她淡静地将周遭扫一圈,未见秦王不说,就是连个成年公子都不曾瞧见,心中不免冷笑,略略有了几分把握。
她扬声道,“郑夫人说楚意通敌叛国,不问青红皂白就让人押了楚意过来,可这么大的罪名,怎的不见陛下驾临亲审,难道凭夫人一个,就能处置楚意这所谓的谋逆之徒了么?”
不必郑夫人开口,她身边自有趋炎附势之人替她说话,可楚意未料到的是说话这人居然是许久未见的赵荇,“夫人奉陛下王令执掌后宫,凡处宫中的女眷皆受夫人管辖。尔不过区区公子姬妾,不登大雅之堂,借夫主荣光*居宫中,本就该感恩戴德,恪守本分,怎么,眼下出了事就要来划清界限了?”
只见她着一水藕荷真丝夏裙,上拢一件浅金蝉翼纱衣,俏生生坐在郑夫人身畔,殷勤地为她摇扇纳凉。要不是她今天自己这样没声没息地冒出来露脸,近日还算顺风顺水的楚意差点忘了有她这号人物,“楚意身许小公子,自然受夫人恩泽管御,可女公子身为外臣内眷,姓名不在内外命妇之列,此事牵累楚意,那就是后宫事,女公子不过外人何来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赵荇蔑然冷笑,“我与胡亥公子婚约已定,成婚不过朝夕。我为正室,你为姬妾,我替夫君料理家务,整顿内人天经地义,而今你犯错待罪,我又如何不能过问?”
“这天都有不测风云,更何况凡世俗人?女公子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到时候下不来台,脸上没光的是你不是楚意。”楚意凭空被她激起了起了与人争强好胜的劲儿,
非要说得她哑口无言,才慢悠悠地对郑夫人道,“夫人既说楚意犯下重罪,口说无凭,也不能服众,倒不如先把夫人准备好的人证物证呈上来,让大伙开开眼。”
“你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郑夫人冷冷地呵笑一声,斜眼瞪了方氏一眼,“将吉祥那丫头带上来。”
从她口中听到吉祥的名字楚意并不意外,心却还是忍不住寒了寒。等着吉祥被华阳殿的宫人带上来,瞧着她那副佯作胆怯的矫情样儿冷冷扬眉,“吉祥啊,你在光明台的时日可不长,当初也是我临时让云婵寻你暂代我照料小公孙的,你我并未有多少交集,甚至连见面都是我陪小公子从外回来后才见的,你怎能保证,自己的供词不会有一丝偏颇?你阿兄在你入宫前一定提醒过你,身处后宫,应该谨言慎行,行差一步,你自身难保不说,轻易还得牵连家人不是?”
“当真诸位主子的面,如夫人就这样有恃无恐地威胁奴婢,还请郑夫人做主,听奴婢斗胆说一句罢。”吉祥演得怯生生而娇弱欲泣,亏得她眉眼有五六分像她在外成日为她殚精竭虑的兄长,让楚意不至于太过恶心。
而郑夫人倒配合地点着头,“你说。”
“奴婢虽然在光明台时日虽不长,但既然奉命照料小公孙,那便定是要尽心尽力的。光明台常年缺人手,这是宫中众所周知之事,故而清扫屋室这等脏活累活也是由奴婢一手包办。那日奴婢趁主子们都不在,想着胡亥公子的寝殿多日未曾打扫,怕主子们外游回来见不得灰尘,就擅自开了门打扫。谁料却从妆奁下发觉了一只密匣,打开来看里面盛着写满字的竹签,奴婢认不得上面的字却也隐隐觉得不妥,但记得如夫人亲点入光明台侍奉的恩,
便打算先替夫人收起来,待夫人归来后再做处置。哪知如夫人一回来,二话不说就将奴婢逐出了光明台,完全不管奴婢这些日子的辛劳与苦心。”吉祥边说边掩面抽泣起来,眼神却暗暗阴狠地戳在楚意身上,“如夫人觉得奴婢说的话不作数,那物证就摆在那儿,您且看如何?”
楚意还未言语,之前曾代替郑夫人照管过后宫一段时间的严姬便先失望地摇了摇头,“人证物证虽有,但虞姬你大可推脱有伪造陷害的可能。然而你曾经也是奴籍出身,我原瞧着理应是个懂事的,怎的自己翻身成了主子,就不记得曾经为奴为婢时的艰辛了呢?你如此苛待下人,她们要来反你,我看着也不算你的冤枉。”
“就是。”身后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妃小妾随声附和,“证据甚么都可以收买作假,但是虞姬你为人未免太过刻薄寡恩,不怪人家记恨你。”
楚意和郑夫人都沉默着,连赵荇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这些整日闲坐闺阁的妇人七嘴八舌地数落着楚意,这厢说楚意忘本,那厢又笑她没有大家风范。楚意低眉一言不发地听着,叫人瞧不出她的神情眼色,以为她是受不住这千夫所指,心里发虚。
然而她却是在悄悄掐算时辰,华阳殿离**殿不远不近,无论如何云婵都应该请了胡亥过来,当初即便是跛了一条腿,只要她身处险地他都会不管不顾地为她闯出来,这回她自己有把握化险为夷,倒不是想全然依赖他,只是他这样一反常态地迟迟不见踪影,不免令她担忧。
那些长舌妇们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不知何时是个头,你一眼我一语实在聒噪得很,吵得她脑仁生疼,腾不出空冷静思考,最终禁不住烦躁地低喝一声,“都说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