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蛰童很早就计划了今夜这场闹剧,前半夜与陆晰共享一番云雨之欢,待他睡熟后,再偷偷着夜行衣出门与同伙汇合,待事成之后又悄悄躺回陆晰枕畔,神不知鬼不觉。胡亥楚意一行人虽来得突然,但从她能在霍天信的剑下轻而易举地逃走,足以证明他们并未阻碍道她的计划实施。
看似完美,但身为阴阳家人,她竟忘了在出门前为自己参上一卦,全然未料到行事之时会有雨泽落地。
方才胡亥提住他脖颈的那一刻,自然也触碰到她沾了雨水尚且未干的头发。夜行衣虽已被毁尸灭迹,可湿漉漉的头发和脖子上阴阳家纹章就是犯案的铁证。
颍川郡郡尉领着卫兵在天亮之前赶了过来,亲自将蛰童押往阳翟大牢关押。
可令楚意依旧毫无头绪却又十分好奇的是,阴阳家究竟想要用这些命格特殊的孩子做甚么伤天害理之事?
谁想蛰童那厮的嘴却比煮熟了的鸭子还硬,除了认罪,既不自杀也不再吐露半个字。郡尉与郡氶连审三天,竟然半句话都没从她嘴中探听出来。楚意跟着胡亥也一同陪在旁听着,眼瞧她快将大狱中那些酷刑受遍,已是体无完肤,仍是装聋作哑,便也不由暗暗头疼。
楚意实在没了耐性,索性主动请缨,“公子,不如由楚意单独和她聊一聊,或许楚意有办法撬开她的嘴。”
“不行。”胡亥略微疲惫地揉着自己的攒竹穴,口吻决然,“此间多有变数,容不得半分错漏。”
楚意执着地嘟囔了一句,“我有分寸。”
胡亥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骤然松口,“其他人都退下,在外候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众人依言退出了地牢中的巡审房,可他自己却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
楚意无奈地悄悄叹了口气,左右他在与不在都无伤大雅,便由着他的性子任他一块留下。她先悠然自得地在房中转来转去地四处观望,从角落里找到了烧得火红的烙铁,拿在手中掂了掂。
她从前在咸阳县府做事时,就看到过狱卒用此物罚于犯人皮肉之上,再硬再狠的汉子,都难逃被烫得鬼哭狼嚎的命运。只是烙刑归于墨刑,秦律明文规定,只针对小部分的重罪,贸然使用是不合规矩的,所以方才就算蛰童把刑罚尝遍,却遗漏了这一项。
楚意细细盯着她绝美的侧脸,心底忍不住惊叹世间竟有这般妙人,越是奄奄一息,越是我见犹怜。血迹伤口不像是瑕疵,反倒更像她新添的残妆,在她白皙柔滑的皮肤绽开一朵朵药液的花。即便她同样是个女子,亦要为他神魂颠倒。
胡亥见她看着蛰童发痴而迟迟未有动作,不耐烦地起身走来,一杯冷茶将她泼醒,“要问甚么赶紧问。”
楚意被他催回了魂,正好蛰童也缓缓转醒,她顺势把手里的烙铁重又戳回热烈燃烧着的炭火中,“都说习武之人浑身上下各处都是茧子伤疤,但瞧姑娘你这细皮**的,看来平常陆郡守是极其心疼你的。听说你还在娼馆呆过,我便有些好奇,你是怎么与他相识的?”她这几日已换回了女儿身份,朝蛰童笑得温静,“我们女儿家嘛,是矫情了些,总要对有的没的风月事很感兴趣。”
蛰童有气无力地轻笑了一声,“那姑娘觉得这种地方适合谈论这些么?”
“你是不知道,陆郡守对你可是痴情得很。”楚意不动声色地笑着同他扯谎,大着胆子试探他心中陆晰的分量,“这些日子啊,陆郡守连亲儿子都顾不上找,日日在外为你求情
鸣冤,求我家公子不要对你动刑,昨个儿把头给磕破了都不肯走,此刻八成又跪在那儿了呢。”
她说得惟妙惟肖,有鼻子有眼,加上胡亥在后配合着嗤之以鼻地补了一句,“身为大秦官员,如此聒噪,倒不如杀了了事。”
“这个傻子。”他二人默契地一唱一和,果不其然令蛰童心乱如麻,即刻就信了大半,“他好歹是个官儿,他甚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可以杀他。”
楚意噗地一声夸张地大笑出来,“阴阳家的人难道会没听过我家公子的行事作风?区区郡守罢了,杀了也就杀了。你们俩一块做对亡命鸳鸯,黄泉路上才不寂寞呀。”说话间,她见烙铁重又烧得发红,便信手拿了起来,在蛰童的脸颊边漫不经心地来回比划,“听说这烙印一旦上身,即便转世轮回,都会化作胎记带在身上无法去除。可惜了姑娘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生生世世都要毁了。即便你与陆郡守相约来世,又如何好意思用这张脸去见他呢?”
阴阳家最信这些鬼神之言,蛰童被烙铁散发出来逼人的热气迫得无处可躲,“不,不,你没资格对我施以烙刑。”
“实话告诉姑娘,我也是被人毁伤过脸面的人,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还真是触目惊心,几乎日日都要寻死觅活,更别提在心上人跟前露面了。”楚意此话半真半假,可信了的仿佛并不止蛰童一个,她却浑然不觉,“若换做是姑娘你呢?”
烙铁近在毫厘,蛰童已避无可避,软肋被彻底攻陷,“说,我甚么都说!你不要,不要动我的脸……”
楚意非常清楚她这等以色侍人者会有多爱惜自己的容貌,她巧妙地抓住了这一点,三言两语间也就撬开了蛰童的嘴。原来阴阳家在此暗设
了一座名为捞月窟的赌窟,明面上如此,但暗地里便是他们藏匿那些阴命孩童的秘密库房,这些日子不断乔装来往颍川的阴阳家弟子就是在忙着向此处运送“货品”。
可惜他在阴阳家地位不高,只是接到上面的命令要在七月十四之前按照规定顺序在颍川凑齐九个纯阴命格的孩童,尚不知要他们来做甚么用处。可他凑到只差一个时,眼前便只剩下陆笑风这一个人选。所以他才狠心将其带走,此刻八成人已送到那个捞月窟中了。
楚意对她的供词仍旧半信半疑,等狱卒将他带下去重新关押时,她也陪着胡亥从昏暗闷热的地牢中慢慢走出去。
“她把能吐得都吐了出来,倒是那个陆晰也被她一干二净地摘出去。公子不觉得么,摘得越干净,反而越不能让人相信呢。”楚意继续头也不抬地仔细看着自己亲手书写的供词,话音落了许久也不见胡亥回应,正疑惑着,却是未留意到足下,被突然冒出来的台阶一绊。
若不是胡亥眼疾手快地抢过来将她一把扶住,差点摔个鼻青脸肿。他却一副没听到她所说的茫然模样,“你方才说甚么?”
楚意还从未见过他走神,只想着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也没多想就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亥想了想,慎重地回答,“或许是罢,这个陆晰,无论履历家世还是为官这些年的经历,都太过平淡,找不出丝毫破绽。也只有亲眼见过本人,才道是心性人品皆仿佛于书面所写判若两人。可问题在于,除此之外,又再找不出半点纰漏。”
“这,恐怕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楚意从书简中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大牢外炫目的日光,只顿觉眼前白光闪闪,眼眸生疼。
她下意
识地闭紧眼睛,再睁开时还是有大片大片白金色的光花在视野里狂轰滥炸,没等她缓过劲儿来,就看见霍天信火急火燎地从远处走来。
他裹着见通黑的斗篷在烈日下游走,额头上却不见有汗水。只那双凌厉的眉拧着,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一来便朝胡亥抱拳一推,“少主,出事了。”
楚意看瞧着他神色不对,忙问下去,“甚么事?”
他回头看了看她,眼神微露焦灼,“不知打哪来的刺客,方才差点要了那个陆晰的命。”
楚意和胡亥闻之变色,眼神无语相接,便听到楚意了然地淡淡一声哼笑,“阴阳家的人,就这般坐不住了么?咱们快去看看,他们这又是在唱的哪一出?”
随即这三人便分头上马,并驾而行,同往陆晰的宅邸而去。
楚意从未白天来去到陆宅,光明之下的府邸,占地不大,四下一望就能尽收眼底。除了看门的小厮,再不见其他仆役,连个管家都没有。正屋外就是花园,狭窄的地方用几尊寿山石充作假山堆砌,便占足了空间,显得府邸更加拥挤。不知是否是朝向不好,整间宅子终日晒不着日光,莫名透着股阴冷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楚意与胡亥一同在看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陆晰紧闭的书房门前,门大咧咧地敞着,小厮也不大声通报,只阴恻恻地低头对胡亥道,“郡守本就身子不好,方才受了惊吓,蛰童又不在身边,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里面,不肯出来。”
霍天信上前敲敲门板,见没人回应,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便大声道,“陆郡守,我家公子来了,烦请您行个方便,开门一见。”
陆晰在内听得此言,立刻就扑了出来,“公子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