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生于立冬,据夏庖人回忆,他那年冬天来得很早,初雪在胡亥脱胎后第一声啼哭起便迫不及待地飞舞而下。一场瑞雪,随之而来。
然而生长在南滇的胡夫人,从未见过皑皑白雪,更是不愿见到这个她根本不想让他降临世间的亲生子,狠心地命人将尚在襁褓中的小胡亥丢到了冰湿浅薄的雪地里。直至秦王赶来,才急忙将冻得嚎啕大哭的婴孩抱起来。
这件事每当胡亥生辰到来时,都会被碎嘴子的宫人们私下翻出来揣摩闲话,人们总是会在此日望着他暧昧不明地笑,那样的眼神和嘴边琐碎的低语岂是一个孩童能够忍受。所以他自六岁起,便不再过生辰,连贺礼都不肯收。
转眼又是立冬,清早起来胡亥确然一切如常,楚意也不敢冒然提起。早膳过后,织室便来了人,将用那天郑夫人所赏赐的墨狐皮子赶制成了一件大氅,拢在胡亥不宽不窄的肩头,尺寸恰好。
说起郑夫人,自那时被秦王以为错认太阿遭了训斥后,宫禁周围的守卫全数获刑而死,也终于起了忌惮,很长时间没有动作。其子扶苏在前朝听闻此事,便向秦王请奏携妻回宫探望生母,秦王怜他孝心,即刻恩允。
眼下他们一家子正团团圆圆聚在华阳
殿中,也算是对郑夫人的宽慰了。
“上林苑的百戏园今日可有角抵戏看?”胡亥边说边脱下他的新大氅,像是不大喜欢,指了指楚意,“拿回去,重新按了她的尺寸裁。”
织室丞惊异地瞟了楚意一眼,嘴上不敢怠慢得连声唱喏,“有有有,今儿立冬还有群角戏可看哩。公子若想去看呀,那还得尽早出发。”
胡亥随意点了个头,吩咐楚意,“备车。”
上林苑设百戏园,正是那天楚意随胡亥去马场路过的那扇青铜巨门之后。那日远远一观,自然不及此番亲临其下所能感受到的真切庄厚的压迫。幸而宾客出入并不在此,而是一侧平平无奇的角门。此间楚意更是留意到,百戏园门前空旷如野,砌有高墙围城半圆状,除了青铜门和角门外,还要数个高低不一的铜铸高门。
她跟在胡亥身边从角门而入,门中一切别有洞天。百戏是乃以角抵戏为基,兼容歌舞杂技,武打幻术,在秦国王卿贵族间一度盛行。园中设座于楼上,楼下是整块舞台,若非说与以往楚意逛过的大小戏坊的差别,莫过于那舞台四周皆如牢笼般密密支起烧红了的铁柱,便是上方与客座同高之处也设了带锐刺的铁牢。
他们进来时已有贵人先至,点
了一出幻舞观赏。台上那两个起舞的女子佩戴不合称的兽首面具,踏着**鼓调,一个指间燃幻火,一个手持月弯刀,正演至激烈交锋之时。
刀光晃着火苗,筝调嘈嘈错错,她们的动作行云流水,似舞又如战,你来我往间拼杀着,一举一动皆惊心动魄。直到曲末,其中执刀的女子猝不及防地拦腰横刀一挥,霎时间楚意只觉自己心跳一滞,眼前皆是殷红。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受害者已经仰身于血泊之中,纤瘦的腰腹上大辣辣地横敞着一条口子,血流不止。指间的火焰幻术也如同她年轻的生命般,默默熄灭于曲终。
“这……”楚意惊惧地看向胡亥,却见他面如古井无波,好似司空见惯一般,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试问,“她……是死了么?”
胡亥单手撑着额头,透过笼子细细一看,混不在意道,“臂上有刺字,非死不可。”
楚意不解其意,指着另一个已经重新被戴上镣铐遣下台的问,“可是活着的那个也有,臂间刺字,这样柔弱的女子究竟是犯了何等大罪,才落得如此刑罚?”
“罪责谈不上,硬要说她们有过,也只能算她们投错了胎,生错了国。”说话的人正慢慢从暗处走出来,眉目秀致
文弱,绛紫麒麟纹棉袍外罩一件深冬才穿得上的毛领厚衾,一双手合拢在袖中,看上去比从前的胡亥更显病态。
楚意眼尖地瞧见了他腰间所佩贵重,行了简单的拜礼后,才听胡亥冷淡地说,“你一回咸阳就来此点戏,一点便是非见血不可,怎么,是嫌手脚太净,想徒增业障么,子高?”
原来这就是昆弟曾说过的唯一一位胡亥肯亲近,也敢与胡亥亲近的兄长,秦王的第十二位王子。他生母易姬出生齐国,生下他三月未到便因不堪魇症折磨而暴毙,留下还是婴孩的他辗转于各宫妃妾膝下,颠沛流离地长大。
他这一身病气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之症,加之幼年没有好好调养,久而久之便成了连崔太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病根。可他偏偏又不是个甘心坐享清福之人,偏要拖着这般孱弱的身子游学各地,秦王见他淡泊,不能成大事,也无暇去理会。
被胡亥两句刻薄话激得立马就咳嗽了两声,苦笑着在他身侧坐下,“我也不想点中身上有刺字的孩子,谁料天意弄人。何况幺弟你自己不是也过来看戏么?”
胡亥的眼神在楚意身上轻轻一扫,“我是带她来的。”
循着他的眼神,子高含笑望向楚意,在瞧见她
左颊那半张面具时,脸上的疑惑全做了悟,“这就是虞姑娘罢,久仰久仰。”
正待楚意要回上一句客套,却听楼下一声古怪的号角,呜呜咽咽如奄奄一息的老人掩面哭泣般摧人心肝。号角声毕,旋即舞台阴影里的几扇铜门隆隆而起,分别涌入十多个个和先前表演幻舞的两个女子一般戴了兽首面具和枷锁的人,他们衣着褴褛脏污,一时也看不出年纪性别。
楚意正疑他们被齐齐放入舞台的缘由,忽然连那一扇最大的青铜巨门也在此时徐徐打开。浓烈浑浊的血腥怪味儿扑面而来,连远在宾客席上的她和胡亥皆被熏得用袖子掩住口鼻。她好奇地定睛一看,从那门外被放进来的,竟然是三头斑斓猛虎!
兽吼、人嘶。
方寸之地根本不是舞台,而就是一囚斗兽之所!
与兽斗,与人争。
混战一触即发,每个人每头兽都在为生存而搏杀,以身扑、用牙咬,将狰狞的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之间。
绝望的戾气透过笼顶冲天而上,恐惧像是厉鬼的**,不断地伸向楚意,似要将她一并拖入那炼狱去。
她僵着发冷发颤的身子立在胡亥身后,空有一分与生俱来的强硬还在支撑着她的脊梁,轻易不能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