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弟转脸望向楚意时,却见她浑身湿透,嘴角噙着的笑生生收住,又碍于胡亥在此,自己一个外人,不便再过度关心他室女子。
何况若非是晨间他们太过亲近而招惹了胡亥的怪脾气,也不会有眼下这档子事。楚意明了,也是牵念胡亥那条腿,她这一去少说也近两个时辰,如果再不动手接骨,怕是要误了时机。
“公子,胡夫人已封宫门,不许外人出入,您还是先行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了徒惹是非。”楚意边说边走上前同一直冷脸旁观的胡亥禀报,“太医没请来,不过药品齐全,若公子还肯信奴婢,便由奴婢为您接骨。”
“我自己来。”胡亥声音轻中带哑,依旧固执着还想要自己强撑过去。
“这怎么行?老实躺下吧。”昆弟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猫止住胡亥欲起身的动作,转头接过楚意手中的药包夹板,与她又说,“我来去自有办法,何况你打小娇生惯养的,哪里懂接骨疗伤,还是交给我吧。赶紧先下去换身干衣裳,再回来给我打下手。”
大概是当夜生死一线间的本能,楚意对昆弟身上清雅的桃花香总会毫无保留地给出她最大
的信任。
而胡亥则冷下脸,抄手半倚着几个软枕,看上去是在悠闲地闭目养神,仿若断了一条腿的人不是自己。可她却能清晰地觉察,这间屋子里有来自各方的敌意与怀疑交织错落。
深渊沉睡多时的蛟龙,终于在平静如镜的睡眠下汹涌澎湃的暗潮里缓缓睁开了眼,舒展着还尚带血腥的爪牙。
楚意一点都不敢再怠慢,回到自己基本未住过的小舍中速速将湿衣服换下,连头发都顾不上擦一擦,便重又回到胡亥的寝殿。昆弟已想到法子将药包中的药捣碎,小心谨慎地为胡亥敷在小腿淤青处。直到要绑夹板时,他才腾出空让楚意帮忙扶住。
胡亥本想自己坐起来,奈何右肩左肘的伤处均让他起身时疼得忍不住皱紧眉头。这时昆弟绑夹板的手刚一用力,便听胡亥疼得仰头一声低低地**。楚意侧头见他一张脸时红时白,脖颈上青筋突兀,喉结浮动,忍得实在辛苦。
就是当时虞子期往自己臂上扎下那一刀,事后也疼得三天之内不许人碰,一碰就嚎。可胡亥的年纪比他还要小这么多,腿断了却也只是**一声,将所有痛楚都生生咽进肚子里
自己承受,连滴眼泪都不见。
楚意心下不忍,索性狠心将自己的一只手腕推过去,“你若是受不住疼,便咬这里。”
胡亥斜眼一瞥她递过来的凝霜皓腕,神情森然冷厉,唬得楚意心跳一滞。谁知转瞬他已将她手腕握在掌心,却未曾当真张口去咬,只是紧紧地握着,腿上痛一分,手上力度就大一分。
楚意只觉自己的手腕都快被捏碎了,心中却不乏奇异的暗喜。至少在这种时候,她对于这个孤身处世太久的少年来说,不再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其实她再知道不过,当那匹马失控满场乱跑最后冲向自己的时候,若非为了救她,胡亥大可跳下马背,以他的身手,顶多剐蹭一下,但他没有。反而是用了最惊险的法子,如此一来是能打消秦王探视他实力虚实的念头,二来也能保证她的毫发无损。
就算是为了还报这份过命的义气,楚意只觉今日这只手若真的被他捏碎了,也是值当的。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昆弟发出大功告成的舒气声,抬手用袖子将额角的细汗擦去。
楚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胡亥,他像是早已昏睡过去
般静静地闭上了眼。带着少年该有的单薄稚气,手中却依旧不肯松开楚意。
他这样弱不禁风的一面,昆弟也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眼中带了笑意,轻声与楚意嘱咐,“这几日你好生看着幺弟,不叫他乱动就是。我一会儿再去太医署讨些活血化瘀的药送进来。”
楚意同样轻松许多,“那我就待我家公子先谢过了,若没有公子您在,我恐怕要乱得人仰马翻了。”
昆弟摆手,谦逊道,“这节骨眼儿上,胡夫人肯定死死盯着光明台一举一动,你能从太医署取回药已实属不易。女公子妙智果决,进退有度,昆弟佩服。”
楚意道,“我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一味蛮干罢了。倒是您,在上林苑时我家公子如此让您难堪,您不恼他还反而出手相助?”
“他是我弟弟嘛,我这个当兄长的,合该多宠着让着护着些。”昆弟笑得惬意阳光,说罢也不再久留,赶紧去太医署为胡亥跑腿。
待他关上殿门离去时,楚意这才安心继续守着睡熟的胡亥。她伸手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头,自己也累得全身乏力,就着软榻边缘趴下来,准备打个盹儿,等晚间太官署来传
膳时再醒过来叫胡亥用膳。
殿室内静得只能听见烛花摇红的轻响,楚意的手腕还尚为胡亥紧抓不放着。她却已兀自歪头睡过去。
窗缝里有丝缕带着暖意的光透进来,正好落在她左颊的薄铜面具上,嵌在繁复的纹路里。
大雨在这时识趣地停下。
胡亥在这时倏然撩起鸦羽般浓黑的眼睫,他沉默地盯着楚意的睡颜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
松手时掌心的空无感和指节间的僵酸令他有些不能适应,转而又将她纤瘦的手掌放回自己的掌心。
楚意累坏了,靠在榻边也能睡得如此香沉,更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手竟无意识地反客为主,五指轻轻与胡亥的五指交叉而握,紧紧相扣。
胡亥意外地望着还尚在梦中不知自己作为的她,半晌的功夫却恍若半生般绵长柔软。
终于,他嘴角极其罕见地绽出个浅得若有若无的笑,将他们的手放入锦被中掖好,方才心满意足地重又闭上眼。
这里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座牢,四面围墙,无门无窗,关押着他们自己。
或许,偶尔也会有个放风时间。
只不过短得稍纵即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