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去无极殿的时候,胡亥的日子过得简单。白日里除了看书练字,就是持一把沉木练习楚意看不出派别的剑术。他的书阁中有一架子的书,楚意替他整理时,偶然还会翻出几册自己都不曾读过的,他也大方,只要她想看,就由着她拿,从不过问。
他性子孤僻,从不入学宫半步,便是那位秦王恩信的中车府令赵高受命,隔些日子便上门来教导他书法和评断公案。每逢赵高至前,他又都会令楚意将书全数藏起来,架子上便只摆些珍稀玩意儿。赵高授课时,他还要做出一问三不知的痴状。
前朝后宫,所有人的枯荣起落皆由那御座上的王掌控。他将你捧在掌心,送你凌绝巅峰,同时也是将你推入地狱,成为众矢之的。胡亥在帝王的心尖儿上存活,又何尝不是在众人的刀尖上行走。年少沉稳如他,自然深谙此理,所以很懂得自敛锋芒。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理应承受的,却鲜有人知,甚么偏宠疼爱、甚么金尊玉贵,不过是包裹在厌弃与无视之外的矫饰罢了,薄薄一层,一戳便破。然而世人宁肯装聋作哑地对着这层华丽的矫饰发泄羡妒,也无人会去关心被挟制其中的他是否鳞伤遍体,又在靠着甚么苟延残喘?
楚意虽是同他一道得
以偷闲,私底下却忙得很。她欠他一条命,一心想还,但若是真要如之前一时意气所许下的毕生侍奉那般报还,他不信,她身为景氏后人,更是不能。故而她总是趁着去太官署给胡亥找夜宵时,和夏庖人一一探问关于无极殿的秘密。
夏庖人是胡亥除了巴夫人外最亲信之人,许多事胡亥都会告诉他。从他口中,楚意得知用胡亥的血豢养的那条巨蟒从藏于当时那间密室墙根下,用三尺不到的铁链拴住七寸。当时楚意也是过于恐慌,所以没有看清。楚意又暗暗观察了几日无极殿内当差的宫女内监,将近六月初时,刚巧有个家中兄弟娶亲凑不出彩礼钱的宫女李常儿,她趁机从光明台库房中封了几吊钱给人家。
“姊姊既然收了我家七子的钱银,可就要把事情办好。”楚意佩戴面纱,特地选了春深台某个宫女有过的同一件衣裳穿着,还特地捏细了嗓音说话。
李常儿拿人手短,而楚意也只是让她在清扫无极殿时,把何氏所用的刨**偷洒些在烛台灯架附近,看起来微不足道,且她也不明白此举为何,照实做了便是。果然不出楚意所料,未过几个时辰,她在从太官署回光明台的路上,就看到了无极殿方向高高蹿起来的火蛇,浓烟腾空如
黑云,一时难以扑灭。
她握在食盒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像是激动又像是紧张。她极力使自己的步子走得平稳如常,可一回到光明台中却还是忍不住软了手脚,蹲下身来轻轻抚着胸口。
“未经我同意就敢拿光明台的钱银去做人情,你好大的胆子。”胡亥抱着沉木剑站在台阶上,他额上束着一条黑底金云暗纹抹额,左斜的刘海见长,遮住了他小半张脸,显得脸色阴沉,喜怒难辨。
楚意和他一个在院门前,一个在高台下,隔着整座庭院,初夏的阳光带着闷闷的暑热懒懒扑在人身上,她轻轻扬起头去看他时,空中无端一片浓烟,正缓缓遮住日影。她眼前暗了暗,在亮起时,胡亥已经走了过来。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不过你这件事办得不错,还是个可用之人。但不要以为把无极殿烧了就能解决问题。”
楚意愣愣地望了胡亥一会儿,许是这些日子楚意琢磨着让夏庖人做菜时加的那些进补药材有了效用,他的脸再没从前般白得渗人,缓和红润许多。只是楚意一直没告诉他,怕他又嫌自己多事。
想到这里,她忽然笃定地垂眸一笑,“我可没说至此收手呢。”
无极殿的火是在黄昏扑灭的,险些殃及了不远处秦王的
寝殿。秦王因此震怒,勒令彻查走水缘因由,查到是有人将刨**洒在地上,害多名宫女内监一再滑倒,撞翻了数个烛台灯架。后经多方查证,发觉独是何氏哪里少了两罐子刨**,更有宫人跳出来指证,何氏百口莫辩,加上秦王盛怒难消,当即就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楚意听得消息,心惊不已,她虽是想要算计一板一眼的何氏,却只打算让她背个嫌疑,让秦王暂时不敢任用她。没诚想她买通的那个李常儿竟是自作主张,要了她的老命。特别还是在这个时辰枉死,楚意心鬼作祟,怕得浑身轻颤。
“你在怕?”胡亥抿了一口蜜枣茶,斜眼看了看楚意。
“我没打算害人性命的……”楚意喃喃道,她将一双手捧在眼前,明明白净得只剩清晰纹路,她却觉得那里满是腥臭的血污。
可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恐惧和心虚上,无极殿虽毁,可那条她不曾谋面的蛇却第一时间被转移了,当夜秦王还是派人来请胡亥。
幸好楚意早有准备,将一碗备好的羊血端出来,为了让温度看起来像是刚刚取来的,楚意还特地将整个碗温在小厨房的炉灶上。新换来请胡亥过去的倒不如何氏那般态度强硬,先是惮着楚意身后神色阴郁的胡亥,又收下了
楚意暗中塞过去的钱银,真以为是胡亥提前已自取臂血,直接捧了回去。
秦王处理了何氏和无极殿的事情,转头还要忙着和前朝的臣子商议北胡事宜,一时抽不开身去多管胡亥这边,等他闲下来,他所精心培育的宝贝血蟒,已经饮下来那碗“胡亥”的鲜血,餍足后盘好身子继续沉睡。
见迟迟没有人前来问罪,楚意和胡亥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能够放下了。日后每月献血之时,便都以此法蒙混过关,直到无极殿修缮好,秦王便也嫌月月请胡亥来行那繁复的祭礼麻烦,索性就由着他,在光明台中取了送来。
只是楚意腾出空来,想再去找那个无极殿的小宫女问清为何贸然出来诬陷何氏,却听与她共事的人说,她前不久失足落入井中,救上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一圈,早就扔去乱葬岗埋了。
她回来问过胡亥,他随口便道,“这样的人留着坏事,杀了以绝后患才好。”
“可我与她见面都假用别宫身份,就算真要查起来,我也能自保清白。你将她灭了口,就不怕引火上身么?”楚意急道。
“谁说人是我杀的了?”胡亥不屑地哼了一声。
天边突然炸起一声惊雷,浓云如墨泼洒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初夏的第一场暴雨迫不及待地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