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被那个好心的小宫女搀回太官署时,已是日暮黄昏。冯改正为阖宫晚膳忙得团团转,瞧见她双颊**,一瘸一拐的狼狈像,虽是心疼,却也无功夫停下来询问,只准她先下去休息。
通铺屋子里,楚意沿着简陋的硬榻坐起来。裙裤撩开来,膝盖又红又肿,磨破皮的地方被凝固的血糊住。送她回来的小宫女为她打来热水擦洗,尽管动作放得极轻,也还是疼得她牙齿打颤。
“多谢姊姊了,只是现在时候已晚,姊姊快回去吧,免得叫张七子发现姊姊帮我,平白被我连累。”楚意恳切道。
“不碍事,我今儿午后也没有活做,姑母不会再找着我。我名乐雎,端午后才满十七,虽不共事一处,但大家都是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的,能互相帮衬便互相帮衬着点,也算是积德积福了。”乐雎笑眯眯地说,走之前又嘱咐楚意,“看你这样细皮**,从前在家里也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吧,记得用煮熟的鸡蛋滚一滚脸上,便能消肿了。”
楚意心中无限动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容笑着目送她离开。待门合紧,她如瞬间被抽干力气般,疲软地向后仰倒下去。四肢百骸都是酸痛的,每处关节都仿佛被千斤巨石碾压过,看似安然无恙其实皮下早已血肉模糊。
晚间暮色四合,静说和其他人终于从油腻的灶台脱身,各自捶肩捏背,稀稀拉拉地往住处走。静说与素不相识的乐雎倒是不谋而合,私下问夏好给楚意讨了两个熟鸡蛋,悄悄揣怀里带回来替她揉脸。
“都怪我,若不是我当时怕极了,没敢和小公子抢一把,就不会有事了。”静说歉疚地垂着头,不好意思看楚意。
“若非那时入春深台前先挨了罚,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呢。”楚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宽慰她,“她本就是为着我和她过去的龃龉针对于我,是我连累你才对。”
夜深
熄灯,楚意背对静说侧卧而眠,膝盖疼得睡不着。一簇月光透窗正好撒落在她胸怀前处的空当,她从未想过孤身在外闯荡,是如此疲倦而步步惊心。突然便觉得,自己从前果然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半点都不知门外风大浪大。
好容易入睡,她却又做了有那个戴面具的怪少年的血腥之梦,天蒙蒙亮时就惊醒过来。
等晨起干活,往洗菜盆里装满水,她回想起梦里少年向她伸来的手,又望着水中自己面目全非的倒映,楚意又不禁叹下一口气。那块黑斑就像是诅咒的烙印,穿透皮肤血肉,刻进了她的骨骼里。人都喜好美丽无暇,这样不堪的皮相,除非眼盲,不然谁肯要她?
这时冯改走过她身边,负手愁道,“昨个也是苦了你们呐,遇上那个小魔头。膝上伤处如何,若是做不动活儿,杂家便放你再休养几日。”
人若是日日辛苦劳碌得脚不沾地,便没有勾心斗角的时间了。正如太官
署这样的地方,这里面的人大多是穷门小户家抑或亡国俘虏被硬征强抢来的,就算是冯改这样的总管,出身也好不到哪去。虽是人情冷漠,但遇上难处,彼此间也算照顾。恰似冯改此刻关切着楚意,可若楚意答允休息,月钱也不必想着拿够数了。
“多谢中官美意,我还撑得住。”楚意当然不会答允,今日恰是出宫采买的日子,她怎能错失。
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来到咸阳的意图。她不是秦人,不该在秦宫虚度沉浮。
不想,内宫忽起哀呼,一声声传至太官署前,楚意听了个真切,“巴夫人,殁了。”
寥寥五字却叫方才还神色自若的冯改怔住了,楚意虽远在江东,但身在生意人家,哪能不晓得巴蜀那位女豪商巴清。姬周末年有七大商财富不訾,其中独有巴清这一位女子,她以采炼丹砂发家,以独家手意垄断行业,乃宫廷丹砂最大供应商。
传闻她还用这无可计量的财富豢养了
一支训练有素的家兵,实力甚至能与朝中大将蒙恬手下的蒙家军相抗衡。秦王看中此师,便将已两鬓斑白的巴清接入咸阳宫中颐养天年。
“巴夫人呐!”只听冯改一声高呼,竟是朝着内宫的方向扑通跪下,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
楚意茫茫然不知为何,但见他跪下,也连忙要跟着,幸而他还惦记她的伤处,哽咽着拦住她,“杂家是巴夫人带进宫的,受夫人知遇之恩,夫人仙去杂家自要大礼相送。楚意你身上有伤,不必陪着杂家了,进去看看夏庖人罢。”
楚意应声而去,厨房中蒸屉旁,夏好垂头坐在柴火堆上,他素来多话,爱玩笑,换做平时,见楚意一瘸一拐进来,肯定要调笑两句。此刻,却是只顾着自己唉声叹气。
这一来,楚意便不敢再提出宫采买之事,只安心做活儿,不多言语。
午后秦王下令,追封巴夫人“贞妇”之荣,以上宾礼送棺椁还乡,宫中一月素服冷食以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