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荷是被楚意扔在水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叫她起身去更衣回家的。她没有进入天香楼的资格,受了这般折辱也只能夹着尾巴独自灰溜溜赶回沛县。楚意心情畅快,待凌波阁内宴席散后,就要往天香楼去。
虞子期派来接她的车马未至,她趁此空档,重又进了设在父母原先屋中的灵堂祭拜。虞子期将她为父母所作的画像挂于牌位后的椒墙之上。
“萍儿,你说我这样惩治吕荷,阿爹阿娘不会怪我刁横吧?”楚意昂首凝望着父母宁静的面庞,不确定地问道。
“她对你下毒手在先,而且你又没真要她性命。”萍儿快人快语,转而赞她,“姑娘真是聪明,众人皆有的鲫鱼蛋羹,独独是给她的那份没有煮熟还用了腥味最重的臭鸡蛋做辅料。她闻着味道不对,故意让女使失手打翻,却不想这才中了姑娘的计。”
“本来就没打算给她吃下去,她要是不自作聪明去推咱们家女使,那份鲫鱼蛋羹也还是会翻在她衣裙上的。咱们软软闻了腥儿人家又不许它碰,可不得急得挠人么?”楚意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萍儿不解地托着下巴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吕荷怕猫的?”
楚意洋洋自得地一笑,点了点萍儿的脑袋,“这都不记得了,上回她和她
长姊来咱们家祭拜阿爹阿娘,进门的时候一见到我怀里的软软时就直往她长姊身后躲,软软打个哈欠都把她吓得一下子从席子上跳起来哩。”
萍儿轻轻“噫”了一声,“那时我还以为她是怕你呢。”
楚意闻言笑得更加高兴了,若非尚在父母灵位之前,恐怕就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正是日暮时分,千里长空,描上橘红云烟,霞光流彩,虞子期派来的马车晃得车顶的四角挂着的铜铃丁零当啷,载着楚意和萍儿往天香楼去。
天香楼这一夜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间,各路名士豪杰志同道合地聚在一起谈论他们的理想抱负以及过往的荣耀富贵。楚意怀抱正打瞌睡的软软步履轻轻地从大门迈进来,目不斜视地穿过各色人群。
大多人都为她轻轻侧目,特别是在江东地带,她的刁蛮名声可要比她阿姊的美貌还大,可众人只闻她骄狂无理,但未曾料到她竟也生了副明艳英气的好皮囊,虽不及空谷幽兰般的虞妙意,却也足够做她傲世独立的筹码了。
“你又张扬。”虞子期最不喜家中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看她也不避讳堂中人投过来的目光,步步生莲地走到面前,没好气地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上楼找你阿姊去。”
原就是打着为她和虞妙意招亲的名头开席宴饮,
她们姊妹俩实在是没必要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可楚意教训吕荷高兴过了头,进门时把虞子期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后。
楼上包厢中,虞妙意正在想法子给喝醉了的项藉灌醒酒汤,见了楚意进来,如释重负地就要把手中的醒酒汤塞过来。
楚意笑嘻嘻躲过去,“我才不给他灌,我要抱软软。”
她和项藉成日混在一处,见识过他的酒量以及真正醉酒后撒酒疯的样子,断不会这般乖乖闭着眼任人摆布。若是现在她使坏当真接了虞妙意递过来的醒酒汤,事后项藉新账旧账与她一并清算可就不好了。
虞妙意不知他二人心怀鬼胎,只得任劳任怨地抱着项藉的头,一点点将醒酒汤喂进去。楚意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至极,忙转头看向楼下分散注意力。
忽然萍儿在她身侧笑出了声,罗扇轻轻往某个方向一指,“小姐,你说现在别不是时新一身黑戴面具的打扮罢?你看那个人,跟你说的那个救你的人不就穿成差不多的么?”
楚意迷茫地朝她所指方向一看,但见萍儿遥指的那个方向正立着一身素黑并面戴面具的精瘦少年,手脚都藏于在斗篷中,只露出半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是他,一定是他!”单凭这半张白得不太正常的脸,楚意就敢确定是他
没错。
鼻尖尚存的虚幻桃香被从记忆深处唤醒,她的脚不听使唤地带动她向前走,朝着那个少年,形如癫狂。一路逆行在人群中,冲撞了些谁她也顾不上赔礼道歉。萍儿生怕引人注目,不敢追过来,站在原地急得跺脚。
等她寻过去,那人却恍若蒸发般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楚意忙环顾四周,追寻着他闲庭信步的背影而去。两个人就心照不宣地在满堂宾客中玩起了你跑我追的游戏,直到追到了天香楼外。
“这位姑娘,为何一直跟着在下?”月色下那人停步转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身后追得满头大汗的楚意。
得见真容,虽不是楚意所想象的俊逸非凡,但心中仍然忍不住狂喜,笑容满面地上前几步,“我不过是想为了那日你救我之事向你正经儿道个谢,你胡乱跑什么,难不成我是猛兽,会吃了你不成?”
“姑娘多半是认错人了,在下今日初至下相,不知姑娘所指为何。”这人满脸茫然,眼中呼之欲出的疑问并不像是在说谎。
人可以蒙上人皮面具改变模样,但身上的味道很难被改变,楚意不死心地又凑近了些,却没有如她所料嗅到清新怡人的桃花香。她自己都愣了愣,不敢相信地抓住眼前之人的衣袖使劲闻了闻
。
“明明刚才还有的啊。我鼻子可灵了,怎么会错呢?”她有些失意地**,正要继续追问虞妙意就追了出来。
“阿囡你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出来作甚,快跟我回去。”虞妙意未曾注意到和楚意说话的人,径直来牵妹妹的手。
“我……”楚意正要解释,再次转头便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岂有此理!”楚意不甘心地跺了跺脚。
说罢,就兀自气哼哼地往天香楼走。被甩开手的虞妙意有些摸不着头脑,脾气甚好地重新追上去,“你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想到有可能是被救命恩人认出身份,畏惧着她的恶名而故意避讳,楚意便觉得好生没面子,少女脸皮到底薄些,哪里肯大大咧咧地就告诉了身边的人。
于是她只没好气地摇摇头,“碰上个不知好歹的无赖罢了。”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儿打中,痛得她“啊哟”一声忙伸手去捂。
本就在气头上的她,顷刻就被点着了的炮仗般:“哪家狗犊子不要命,敢打你姑奶奶!”
边骂边回头,忽见不远处的屋顶上笔,一个黑影笔直地站在那儿。月光映照着他脸上半张青铜面具,冷然如霜。
那清冷的少年,微微扬起下巴,抄手立于月华长风,傲然孤高,楚意只望了一眼,就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