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是在虞家父母出殡后一日回来,恰逢楚意被虞子期叫去家里的凌波阁里议事。
虞家在江东攒下的家业庞大,虞子期身为少家主,没有时间再浪费在徒劳的丧亲之痛,这才第一日便已忙得脚不沾地。楚意携萍儿在凌波阁里坐着,已是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
丧期之内,她着素缟命人取来她许久未用的长筑,调适筑弦以打发时间。
趁无人在侧,萍儿好奇她落水之夜的起因经过。楚意也不避讳她,事无巨细地轻声与她交代。
“看起来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可一身黑衣,脸上还戴着半张银制面具,实在没看清长相。”楚意回忆着水中情景,那个戴着银制面具的少年身上清雅的桃花香仿佛仍在鼻间。
“在水中还要佩戴面具,姑娘你莫不是记错了吧?”萍儿不以为然地抿嘴笑道。
“我哄你做甚么,千真万确,上岸后他就将我丢在那了。若不是打更人发现了我,还真是生死难料。你说这人,救人救得这么不彻底,若我再给不轨之人劫走岂不是白费功夫?”楚意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轻笑,“而且他既戴了面具行走江湖,那肯定是不想让人看出他真容和身份。可惜,我不能寻了他报恩。”
“你原先想要如何报恩呀,以身相许么?”萍儿继续拿她玩笑,主仆二人私下并无尊卑之分。胡闹玩笑都是闺中常事。
楚意不羞不恼,没脸没皮地坏笑,“若是摘下面具后是个相貌得当的,以身相
许也不亏呀。”
“那若他不是正人君子,心不向善呢?姑娘你就等着吃苦吧。”萍儿捻了帕子,眯着眼轻轻地在鼻前摇了摇。
“那又如何?我若喜欢,就算他是一日杀千人万人的恶鬼魔头,我都不在乎。”楚意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星子闪着剔透的光,天真却又蕴含别样决绝,竟让人不寒而栗。
正说笑得高兴,虞子期就负手走来,身后没有带随从,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中不曾夹带责备,“你又再说什么混账话了。”
“什么话入什么人的耳罢了。”楚意不客气地扮了个鬼脸,将长筑丢到虞子期的手中,“先帮我看看,这弦似乎有些松了,老师不在,还得交给你。”
“你这没大没小的野丫头。”虞子期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子,瞧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儿暗自无奈,却还是低下头仔细检查长筑松了的弦。
楚意美滋滋地笑了笑,乖乖坐在他身侧,托着腮帮子看他。只要不涉及嫁娶和规矩,兄妹俩还是能安稳地坐在一起的。父母哀事,自也是心照不宣地避讳不言,免得又惹出大家伙的伤心来。
幼年就是这样,无事时一家人就坐在一起闲话。那时楚意就喜欢挨着虞子期,因为他的袖袋中总有些稀奇玩意儿,她每次都会偷偷摸出来,从未被发现过。阿爹阿娘就坐在不远处闲敲棋子,虞妙意则乖顺地为劳累一天的父母捏肩捶腿。
别看虞子期老爱发楚意的脾气,处处挑刺,心底也是实
打实的宠溺。那些稀奇玩意儿都是他亲自搜罗,再藏入袖袋供妹妹赏玩的。只是人各有性,感情的表达方式千种万种,而他的方式与众不同了些。
兄妹俩难得安静地坐在一处,这时一传信的小厮急急奔上凌波阁,向他们气喘吁吁地禀报,“公子,姑娘,小项爷回来了。”
“他往燕地来,起码六天,怎的才三天就到了,现下是入城来还是直接往山庄里去了?”虞子期又惊又疑地抬起头。
“已经在门口了。”小厮咽了口气道。
“我进城一路就听人在说虞家小妹替父母守灵却又深夜落水,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赶过来瞧,从来都给人气受的人好不容易吃次亏是何模样?”
有的人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爽朗的笑语传来,已行至楚意五步之内。来者器宇轩昂,目若点漆,额扶二龙抢珠抹额,拇指大的珍珠衬得他贵气雍容,一身灰白直裾腰间玉扣绦子样样不缺,大袖用一对银丝护腕拢住,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虞子期恭敬拱手弯腰,口中称道,“项爷好。”
楚意恼他嘲弄,不肯行礼,反唇回讽,“幸灾乐祸,当心自己。”
这厮与楚意从小一起到大的,素来有甚么便是有甚么,不拘着尊卑礼数,虞子期故而并未急得赶紧来捂她的臭嘴,倒也司空见惯,“项爷你看,还是老样子。若落水能让她脱胎换骨,在下立马便命人将她丢下去。”
然这厮存心使坏,“我觉得应该可以
,来人呐!”
“阿籍!”楚意气鼓鼓地就要跳起来掐他的脖子。
虞子期见二人亲昵,便点头,“既然如此,阿囡你先陪着项爷,晚些我再寻你。”说完他就带着小厮和项籍施礼,待项籍还礼后扬长而去,剩着她和他大眼瞪小眼。
项籍等虞子期走远,就压着她的脖颈,放肆大笑,“我才几日不在城中你就出事,快说说,谁害得你,咱们这就出去给你报仇去!”
她被他压得不能动弹,连连用手肘戳他侧腰,可这人功夫练到了家,腰上半块痒痒肉都没有,竟逼不退他,于是提起脚来,照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踹。他未防这一招,被踢了险些跪下,嘴里笑骂道,“贼丫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的黄金都给你踹没啦!”
楚意一听乐了,“那你能怎样,吃了我呀?”
他大手一挥,“吃了你个贼丫头我还怕闹肚子呢,只是你得赔我金子。”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谁叫你方才还想让我兄长再把我丢河里的,还想要金子?”
他不理,自顾自拽了她的袖子往门外走,“金子你那抠门兄长哪肯给你,就罚你陪爷去天香楼大吃一顿。叔父传信告诉我你出事我就忙不迭地赶回来了,在马背上待了三天三夜,连口干粮都顾不上吃,都快把我饿死了。”
“你还是再饿一会儿,随我去灵堂看过我爹娘吧,不然阿姊肯定要怪你失礼。”楚意不客气地反手拽起他皱巴巴的领口就往门外走,“嘴上说得好
听是为我进城来,我看你其实就是想见阿姊吧。”
“那你阿姊呢?”项籍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她洞察了,干脆驻足大咧咧笑道。
楚意轻哼一声,忽而捂着还裹了纱布的额角佯作疼痛地哎哟直叫,“这这这,我头痛得想不起来了,阿姊在哪呢,在哪来着?”
“我才不用问你哩,我自己去寻。”项籍懂她那点小把戏,偏不往她的套里钻。
“先去灵堂。”楚意微微正色。
“先见妙儿。”项籍争道。
“去灵堂。”
“见妙儿。”
“灵堂。”
“妙儿。”
话到此处,楚意就有些生气。阿爹阿娘算是看着项籍长大的,他虽心慕阿姊,却从不把虞父当作未来岳丈尊敬,甚至常有言语轻嘲他的文客出身。楚意常常被他文不如武的歪理气得七窍生烟,偏生又是一同长大的知交,也不能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分歧便断了来往,平常她只念着他对自家阿姊的真心不假就算了。
“阿囡。”他们正相持不下,虞妙意就从府外进来,见了项籍便淡淡点头问个安,转头与楚意道,“又跟小娃娃似的胡闹,今日可去给爹娘进香了?”
楚意听出她颇有指桑骂槐之意,即便已早早在灵堂祭拜过,此时也顺势佯装未曾,“是阿囡礼数不周。”
然而项籍见了朝思暮想之人连路也走不动,哪里还顾得上去听她们姊妹俩话里有话。不过能得见虞妙意本人,他便很知足地不再同楚意抬杠,乖乖跟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