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夫人对着铜镜,静默地看了许久,黑丝盘发,华美的珠钗挂满了头。
记得前几日,她也是这样送走婉儿的,女子真的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吗?
未必。
可是若是让婉儿跟着她受苦,她是不乐意的。
本想给婉儿足够的盘缠和供她后半生生活的钱财,可婉儿的爹娘未必会让她做个姑娘。
她亲自为婉儿挑了良婿,其实她也拿不准那男人是否会对婉儿从一而终,可是她没那么多时间考校。
裘夫人哪会有那么多时间为她圆愿呢……能找出那么多也不错,还能挑剔一回。
现如今又是红妆着身,不禁想到五年前那个病怏怏的男人对她说,“袭姑娘若是信我,我护姑娘后半生无忧。”
泪珠划过面颊,朱唇轻启,“死鬼……说好多活几年呢……”
又恍惚回想,及笄之年,左将军就要将她嫁出去,老的小的,做妻做妾,若不是裘夫人几番推辞,想来她现在应该是一具红颜枯骨。
“可惜,我是一个女娇娥……”
裘夫人一生无儿无女,对她似亲生女儿,亦师亦母。
自母亲死后,任由左将军纳妾。
袭夫人看着铜镜映照的那个雍容华贵,此刻却愁容满面的女人。
“裘夫人,你来了。”
“袭儿……”
“夫人,学生有一疑惑。”
裘夫人敛容,上前拿起珠钗,细细斟酌,“但说无妨。”
“你?可喜欢过父亲?”
“未曾。”
袭夫人心里骤然翻起惊涛骇浪,“母亲,知道吗?”
“知道。”
“那为什么她?”她猛地转身抓住裘夫人的手,眼眶早已染红。
“她……太喜欢他,放不下那句海誓山盟,也忘不掉他的背弃。”
裘夫人抽出手,转身倒了两杯酒,“我本无意嫁他,可在当年我的父亲授意下,那年华园宴上,我和他被撞见在床上,衣衫不整,糜烂的欢愉……”
“呵,真是掉老牙的套路。”
“一旨令下,我以平妻之位进了将军府。”
“这是他们的计谋,用着下三滥的路数……但是却是那么的好用,远比金银珠宝栓得个心安。”
裘夫人递过酒杯,“喝吧,今日你出嫁,合该欢喜……我本来很讨厌你……可你母亲很好,我很喜欢。”
“当初我是有个孩子的……我故意滑掉的,此后再不能生育。”
裘夫人笑着说,“其实几年前你父亲干那些事时我就想过,要是那孩子若是男儿能护住你也好,若是女儿便代你受过。”
袭夫人潸然泪下,“可是,你是知道的,若是女儿,都是一样的。”
她接过酒杯,起身抬头含笑,“你心慈,没让她来。”
“若是好时机,你也不会不舍得让她看看这万里河山……”
“此去我代夫人看北疆滚尘雪松,夫人代我!守这山河无恙!女郎娇颜!”
二人执杯饮尽,相视一笑。
这是她们最像母女的一刻。
红色轿辇蜿蜒着迈出皇城,周夏的和亲公主去了北疆。
一袭红装屹于高墙,烈风吹得人好似顷刻欲倒,坠于高楼。
“公主殿下,风大,随臣下去吧!”
“左将军,你说,你有心吗?”
“臣效忠于皇族!殿下心中有百姓,臣心中只有公主!”
“你的妻儿不是我的百姓吗?”
“小家难全,江山难固,殿下勿要因小失大。”
女人挥袖离去,徒留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你!是好将军!”
左将军走上高台,看着那车辙消失在远处的雪地之上。
“若我不曾为将……可惜,我是!”
男人手压着佩剑,死死地攥紧紧剑柄,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有力。
卿铃被风雪迷了眼,看着远处的阴云压境,“为什么他要推着她们走在前面呢?”
“可能是食之禄,尽之责。无论是他,还是她。”
雪也渐渐大了,盛辙撑伞站在一旁,“乱世能者居之,不拘于男女;为天下谋,不拘于私情。”
卿铃痛哭出声,当事人没哭,可她却压不住了,“呜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长长的队伍里,小茨木躺在木箱里,她看着漆黑、狭小的空间,她很平静。
就像代她死过一回了。
“阿姐,原来你说的坟墓,是这样啊……”小茨木呢喃着入睡,随着摇晃颠簸的马车上下浮动。
卿铃二人回到安西将军府,却丝毫不能察觉到那只精怪的气息。
“她?成长得那么快?”
盛辙对上卿铃的眼睛,伸手看着自己手上的符印越发浅了。
“你……什么时候贴上的……”
卿铃有种自己的小伙伴背着自己偷偷长大的感觉!
“在她抓鱼的时候。”
“抓鱼?!不会是?”
“是。”
盛辙拉过卿铃的手,朝着城门外跑去,留下黑白的残影,夹道的人只道自己眼花。
“你刚刚看见一道风没?”
“什么风不风?我看你疯了!”
“哎呀!真的是风!”
“疯子!”
盛辙二人很快就赶上了车队。
路上无一人发觉木箱里有一个孩子。
卿铃吐槽,“这木箱不透气,这精怪不会已经没了吧?”
“精怪吸收天地灵气,而且那木箱上……”
卿铃细看发现所有的木箱的锁是松的,难道?
“这一路车队,怎么可能入得了关呢!”
盛辙摇头,他也说不清他们意欲为何。
他低声安抚卿铃,“等他们下一个关隘停下,我们去把那孩子带出来。”
卿铃总觉得心慌,他们好生奇怪……那箱子怎么可能装得下一个成年人呢!
身体发寒,没来由地冷颤,双手不自觉地勾紧。
一只冰冷的大手覆上,心中的躁动渐渐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出关前,车队停下了。
残破的高墙之后,是他乡。
邻近北疆的关域内,鲜少有青壮的人,只有些老弱妇孺沿街叫卖。
“公主,该下轿休整一夜了。”
袭夫人伸手压在老嬷嬷的手上,垂着头,隔着红盖头,看着残破的街道覆满了雪,灰黑的雪水污了红绣鞋。
路过的人胆怯地瞧着,无人上前乞讨红钱,明明打了胜仗,还送出公主和亲,看着不免心生戚戚。
袭夫人只觉如芒刺背,那些人的目光不该看着她,他们明明比她苦多了……
可是她是被抛弃的人啊……
车队进了驻军后勤的后院,说是后院,不如说是一片空地。
月色皎洁,雪地泛着清冷的光,一黑一黄的两人打开木箱!
黄金面,红漆头。
卿铃被吓得踉跄,躲在盛辙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