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扬, 江莱独自行走在林间从未被探索过的地皮上,落脚时印下浅浅的雪地脚印,而那些脚印很快又被飘落的雪填满覆平, 一切都无与伦比地安静。
他顺着那道奇特力量的指引,拨开几丛缠绕的干枯藤蔓, 穿过一道潮湿岩洞后, 到达一湾半结冰的湖。
湖边有一颗盘踞的古树, 依靠在树边的, 是一道身穿藕粉色漂亮和服的人影。
黑长直发瀑布般垂下,前额留着齐刘海,垂在两侧耳边的头发齐整地留到下巴的位置——是典型的姬发式。日本平安时代的女性贵族间最为流行的发型。
那道身影手中持着一根钓鱼竿, 正在半结冰的湖边垂钓。
感受到有人接近, 那人遥遥望着走进的江莱,展颜一笑:“来这边。”
江莱注视着眼前那道身影——对方的发型和服饰都是女士类型,但声音听起来又带点润朗如玉的温柔青年音, 总体展露出的性别非常模糊, 雌雄莫辩。
不过, 按理说[存在]这种设定本就没有性别。所展露出的也不过是游走于人间的性别罢了。
“若不是[源]提起,我还真不知道有其他[存在]路过这边。”那道身影双眼皮桃花眼弯起, “我是[降生], 你好啊。”
江莱捕捉到对方话语里的两个名词, 一个是[源],一个是[降生]。但面前明明只有一道身影?
在他脑海中疑问冒出的时刻,恰巧,面前的藕粉色身影继续说了下去。
“刚才是[源]在和你打招呼, ”祂转向背后的古树, 示意道, “这位是[源]。”
江莱视线流转到那株古老的树木。棕褐色树皮上的斑驳像是老者布满皱纹的脸,每一道细小的痕迹都是大自然的工笔。
它的模样就像千千万万棵树木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在凝视之时会感到一种无言的沉稳力量。
有道无法准确言明是何种语言、但却能够听懂的年老嗓音传入脑海:『你好,[时空]。』
[时空]?江莱心中略微一顿。
他刚才还在犹豫如何介绍自己,毕竟这个时代似乎没有拥有分针时针的那种标准时钟——然而,名为[源]的古树却以[时空]为名来称呼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称呼好像的确更为准确。江莱想。
自己的术式是【万象纵横】,能够同时操纵时间与空间,这两个概念合二为一便是[时空]。
最初的[时钟]名号,更像是自己心脏处那块奇特钟表的代称。
或者说,是自己千年前这股无穷能力不复之后,消退后的[时空]这一名词的下属类别概念。
思绪流转过脑海,江莱脸上绽放出浅淡的笑容,礼貌回复:“你们好。”
尽管是初次见面,但江莱却感受到一种亲切。这是一种从心底里蔓延而出的、非常自然的情感。
“来我旁边,和我一起钓鱼吧。”[降生]招招手,鱼竿下的线闪烁着浅金色的光泽。
那片未完全结冰的湖波澜着水纹,江莱低头望去,干净澄澈的湖面里游荡着许多条红色的小鱼,它们围绕着空空如也的鱼钩绕来绕去。
江莱顿了下:“这是……”
“算是我能力的一部分?让工作有趣一些。”[降生]纤纤玉手扶着钓竿,说,“我是[降生],可以让死去的旧灵魂或者刚诞生的新灵魂,降生到人间。”
死去的旧灵魂再度降生……这个概念落在耳中,让江莱不禁思维发散了一秒。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现世中的监管会信息,那些额头拥有图腾者的不死情况,以及长裙女人脑花口中的“孕育”后的新生。
——但面前的身影,看起来并不是未来监管会那个画风的角色。至少千年前的现在不像。
“介于不知道该如何挑选,干脆就把先把灵魂的记忆抹去,然后附在小鱼上面,钓到谁我就让谁再度降生好了。”是一种温柔又散漫的语气。
“……”江莱目光落在半结冰湖水里的鱼儿身上,“这样的话,岂不是很久才能降生一位生灵?”
“是啊,不过这不妨碍世界的自然运转,新生儿依然照常出生。”[降生]说,“我们这种[存在],不过是在世界自然规律运行之外,以客观的态度进行某种微调正序罢了——来我旁边坐吧。”
江莱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坐过去看对方钓鱼,他的手中还握着御萩留给他的导盲杖——自己等会要去找御萩,去看看失踪案件的情况,还有两面宿傩。他心中规划着。
江莱说:“抱歉,但我还有事情要做。”
“你是要去管束[死亡]吗。”面前的姬发式身影目视前方,开口道。
“?”江莱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什么?”
“嗯?竟然不是么。”[降生]半转过脸,神情浮起些许惊讶,“我还以为你是认出了[死亡],才要去管他呢。”
听到这样的话语,江莱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闪过之前的画面。他迟疑道:“……[死亡]是指、两面宿傩?”
[降生]点了点头:“按照人间对他的称呼,是这个没错。”
两面宿傩竟然真的是[存在]?!
但是和面前的身影和古树不同,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完全感受不出什么来啊!而且对方本身貌似也不清楚的样子。
江莱沉吟半秒,再度接续上:“管束?”
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意思,不太像是同辈之间的用法。
“嗯……毕竟,概念意义上,用人类世界的关系来解释,你算是他的兄长吧。”[降生]唇角噙着笑意,祂嫣红的眼尾略微挑起,砸下重量级消息。
江莱:???
江莱一瞬间精神仿佛遭受雷电霹雳!他的内心浮现世界名画《呐喊》,震惊于这从天而降的兄弟关系。
接着,他反应过来对方话语里的那个词——“概念意义上”。也就是说,并非传统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藕粉色和服身影腰背挺直,祂语调轻柔地予以解释。
“目前世界上只有我们几个[存在],[源]是诞生时间最久的、一切的源泉,之后有了[降生],生命降生后会经历或长或短的[时空],最后迎来[死亡]。”
“所以说,从这个概念意义上进行排序,[源]算是我们的家长,我是你们的长兄——或者叫长姐也可以哦,接着是你,而[死亡]是我们最小的弟弟。”
江莱内心冒出的第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竟然是:两面宿傩这个阴间B,果然是个弟弟(bushi)!
而后,更为正经的思考盖过那层调侃的想法,江莱开口道:
“但是,宿傩好像并不知晓自己的[存在]身份,而且他也不太像是……一个正常客观的[存在]。”
他用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来表述两面宿傩的滥杀行为。
“嗯。”[降生]颔首回复,“因此我的建议是——不要管他了。”
“不要去干涉[死亡]。[死亡]本身已经乱套了,你去尝试约束或者纠正,只会把自己也陷进去。”
藕粉色身影换了只手搭在鱼竿位置,谆谆道。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算是真正的[存在],但依然还套着层[死亡]的身份。”
“如果你去改变[死亡]所下的判定,就必然会承担违背规则的孽,而且是比主观改变普通人生死更为深刻的、来自[存在]的孽。”
祂缓缓说着,劝道:“因此不必管他了——而且即便现在开始管束,也不过是延缓他神格的消减而已。他已经非客观地杀了太多生灵了。”
湖边吹起的冬风扬起袖角,江莱说:“……我其实并不是因为他出手。我出手是为了那些枉死的人。”
[降生]闻言更为惊讶,祂甚至不再看自己的鱼竿是否有鱼儿上钩:“为了人类?”
祂面露不解:“人类那么弱小,总归是要死的,干嘛还要伸手救一把呢?而且他们太多了,也根本救不完。”
“我知道。”江莱扬起温和的笑容,“我也从未将自己定位成能够拯救一切的角色。”
“那为什么还要出手救一下呢?”[降生]注视着他,“没有意义、也没谁在乎的。”
“有意义、也有人在乎。那些原本不该死去的人、能够继续活下去,他身边的人不会因此失去至亲所爱、挚友真情。”
江莱棕眸平静,他的视线落在波澜的湖面上,“那个人在乎,那人身边的人在乎,无数未来或许会与他相识相交的人都在乎。”
此刻二者的对话,有些像是许久之前看过的一篇故事。江莱不禁回想起往事。一篇名叫《这条小鱼在乎》的文章。
江莱从来没有高人一等、或者剧情旁观者的想法。
即便在这个世界里的身份设定成为了类似神明一般的[存在],但他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份子。
他救人的时候通常也不会想太多,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手中有许许多多把伞,路过那些不幸被大雨淋湿的人,便分他们一把好了。
自己留那么多把伞在手中也没太大用处吧,终究是分出去、为人遮蔽一角风雨,更能实现它的价值。江莱如此想。自己只要留下一把便够了。
从天空飘下的雪纷纷扬扬还在下着,那株自打招呼后便没有再开口过的古树[源],此刻再次遥遥传来声音,古老温厚的嗓音在脑海中温柔响起:
『我能够感受到你的心意,你是个很有潜质的好孩子。』
潜质?什么潜质?江莱眨眨眼,他并未理解这株普通又神奇的古树所言。
看来古树[源]能够选择个体,传输无法言明却又能够理解的话语——有点像是特级咒灵花御的说话方式。
这次的话语似乎是单单与他说的,因为面前藕粉色身影的[降生]看起来并未听见古树[源]开口。
因此,江莱并未开口进一步询问古树话语中的“潜质”是什么意思。实际上,他其实也并不太在意这些方面。
做个普通人就挺好。江莱在内心打出小狗跳舞的表情包。
交流到此,之前的一些疑团已经解开,江莱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太长时间,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说:“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我先去找他们了。”
[降生]看起来依然不怎么理解他的样子,但此刻听到江莱的话语,也点了点头。
“那便去吧。”祂桃花眼微微弯起,亲切地叮咛道,“若是有事,可以再回来找我们——你能感应到道路的。”
“好。”江莱应下,他扬起笑容,和概念意义上的家长和长兄(长姐)告别,“再见。”
——
另一边。
明月高悬于没有繁星的夜幕,其下是空空如也的地面。
两面宿傩的领域-伏魔御厨子,展开后能够将领域内的所有目标在瞬间切割。
现下的小城村完完全全消失在空气中,领域半径圆的范围内没有一丝生灵的气息,这片区域突兀地多出一大片空无一物的地皮。
两面宿傩满意地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下一刻、他抬手挡住另一侧突兀袭来的咒力攻击!
汹涌澎湃的咒力轰然砸下,即便是身躯强悍的两面宿傩,也不禁被这力量推得倒退出一大段距离。
他啧了一声,抬头看向落下的那道白发身影:“这么快就解决完那只妖怪了?也是,那家伙不过是个废物。”
早已扯开黑金布条的御萩露出璀璨的苍天之瞳,直视着四条手臂的樱粉发少年,咬牙喊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御萩的质问,两面宿傩略微挑眉:“哈?为什么?想杀便杀,怎么了。”
“怎.么.了?”御萩口中复述,夹杂些冰冷的怒火。
“我这不算是帮你吗。”两面宿傩两臂自然垂下,另两只手摊开,语气悠哉,“消灭所有人,就不用担心行踪泄露了——不然总会有人把你报上去的。”
“帮我?别打着这样虚伪的旗号了。”御萩呵了一声,精致的眉目蹙着冰凌,“让人恶心。”
“真是不识好歹啊。”两面宿傩活动了下脖子,猩红眼眸扫视而过,他单手搭在下颌,“明明都拥有很强的实力,却非要自己束缚自己——要是你们两个真能放开来玩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和你们一起旅行的。”
白发少年神情不为所动,依旧冰冷傲慢。他身上腾升着属于六眼的气势。
面前,两面宿傩和他对视两秒,忽地笑出来:
“说真的,你生气是因为真的在意这些人的死活——还是单纯因为有意外打破了你无所不能的定律,让你心情不爽了?”
那道轻飘飘的话语抛出、落在地面却有千斤的重量,白发少年被这一具有穿刺力的问句问住,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顿。
冬季晚风呼啸而过,带起地面上的尘沙和雪。
两面宿傩猩红眼眸略微眯起,他慢条斯理地拖腔道:“你要是真的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不如求求那个家伙,让他帮你把人复活好了。”
那个家伙?是在指称白雾吗?御萩略微皱眉。什么复活?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家伙会如何,就不确定了。”两面宿傩继续说着,语气随意地补上后半句,尾音夹杂上看好戏的兴致,“我也很期待啊。”
他指间夹着一张绘制有奇怪图案的空间符咒,咧开笑容逐渐抬声哈哈笑起,笑声回荡在这片空旷的区域。
御萩苍天之瞳光华流转,下一招庞大攻势袭去。但在那之前,两面宿傩已经发动咒符,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