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坂小姐, 我向您确定一下,你是要——和解,对吗?”云居久理问。
小坂小阳肩膀哭抖, 声音连不成线:“是,我要五百万日元, 他们只愿意出两百五十万, 麻烦你来帮我谈,谢谢……”
“……”云居久理。
短暂的沉默后。
云居久理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我了解了, 那么小坂小姐,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为什么你今天要做出这样的行为呢?”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当事人应该不至于鲁莽到这个地步。
整个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明明上午还去找律师, 打算起诉伤害自己的人,结果晚上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持刀想要和对方拼命?
结果没有拼成命, 被当成暴力犯暂时□□之后, 突然反悔决定要和解。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小坂小阳没有说话, 只是摇头, 然后起身朝着自己身后的那扇门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 云居久理在房间里稍作了一会儿后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起身推门出去。
松田阵平在门外等她。
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惊讶, 似乎就知道小坂小阳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而是语气平淡地冲着云居久理笑道:“野口治还在警视厅没有走,你要去见见吗?”
云居久理奇怪:“小坂小阳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松田阵平微微颔首:“嗯,三天前的报案记录, 我看过了。这个案子百分之九十九会和解, 你也不用费太大的功夫去钻研了。”
云居久理:“为什么这样说?”
“你的当事人难道没有告诉你, 她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云居久理微微垂首,小坂小阳还真没有说。
甚至在云居久理来之前,她都不知道强女干犯叫野口治。
松田阵平声音缓慢:“她是歌舞伎町的陪酒女。”
这事儿小坂小阳还真没跟她说过,只说自己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偶尔会去一些餐厅里面帮人伴奏。
歌舞伎町是什么地方,并不需要多科普。
这可是东京乃至世界文明的红灯区。
很多人都会慕名而来,感受一下那里长夜如白昼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明明国家允许这样的地方存在。
也明明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女性所选择的职业里面不允许成为陪酒女。
可很多人在听到这个职业的时候都会带有一种歧义的色彩。
云居久理得语气平静:“我没想到松田警官你也会对职业带有某种有色眼镜。”
松田阵平捏着手里的墨镜腿,在指尖晃了晃:“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要提醒你,你的当事人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
“我也没指望我的所有当事人都能对我说实话。”云居久理微微站直,说道。“野口治在哪里?我要去和他谈一谈和解的事情。”
松田阵平走在前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警视厅的走廊里,左右两侧的天花板上闪烁着银白色的灯光,照耀在人身上的时候也有一股冷意。
鞋底踩在瓷砖地上的时候。
耳边里面能够听到拉长过后的脚步声。
这种脚步声很多。
即使是凌晨的警视厅,也是这样不停地忙碌着。
松田阵平把墨镜别在自己胸口前的口袋侧,黑色的墨镜和黑色的西装融合在一起,没有一缕光能渗透在上面。
“她有说过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吗?”云居久理问。
松田阵平乐了一下:“她都没跟你说,怎么会跟我们说?的,还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一点线索呢,看来也无望了。”
“……”云居久理。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刑警先生。”云居久理撇撇嘴。“不过我想请教一下,松田警官,伤人未遂等到律师来了然后签订保证书就可以把人带走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拘留我的当事人12小时?”
她这幅同样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松田阵平收了收脸上的调侃,语气放软:“她当时持刀伤人的视频我可看了,你的当事人可是奔着杀人目的来的。这件事说大了,那可是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的前提是对对方有明显的生命损害只是被迫中止,但我的当事人身为女性、对方为男性,在体力悬殊上就不是我当事人能够控制得住的。这明显只是恐吓!”云居久理认真分析。
松田阵平瞧着她这幅言辞凿凿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吼,真有律师的架子了,我都快说不过你了。”
他话锋一转。
“不过还是没办法,这个案子现在由我接手。我要调查清楚三天前的强女干事件,所以12小时的暂拘是我的命令。在这期间,我要保护市民不被伤害,你的当事人我不能让你把她带走。”
“……”云居久理。
“你别瞪我。”松田阵平又补充一句。“相信我,这对你的当事人来说也是一种保护,你也不希望看到她从原告变成杀人犯吧。”
云居久理暂时妥协。
她承认松田阵平说得有道理。
小坂小阳瞒着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之后还会这么“幸运”地没有杀掉人吗?
云居久理不能保证。
反而在警视厅里被暂拘,虽然会限制人身自由,但至少在云居久理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小坂小阳不会再做出这么可怕的行为。
小坂小阳是暂时“安全”了。
但野口治的家里人并没有那么轻易就打算让这件事了解。
松田阵平把云居久理带到候留所的时候,还没走到门口,云居久理就听到里面骂骂咧咧的声音。
从声音来看。
屋内约莫有三个人的样子。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浑厚、满腹怒气。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那个女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闹这么一处不就是想要钱吗?她这就是恶意敲诈,我们要反诉!”
云居久理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了在说话的中年男人。
而桌子的另一侧坐着位看起来像是全职太太打扮的妇女、她的儿子站在旁边,伸手轻拍着女人的后背耐心地抚慰着。
那个年轻的儿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白净、五官端正,身上的打扮也很潮流,微微蹙眉的时候眼角往下耷的时候颇有一股子人畜无害的样子。
此时此刻的他完全就是一副良好青年、孝顺懂事的姿态,拼命地帮自己的母亲擦眼泪。
云居久理知道。
这个年轻男人就是野口治。
野口治安慰完了妈妈又去安慰爸爸:“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歌舞伎町就好了,真对不起……”
“这怎么能是小治你的错呢?当时你去也是因为朋友的联谊硬拉着你去啊,谁能想刚好就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呢?”妈妈和儿子互相安慰,但语气里面满满都是对那个要起诉自己儿子是强女干犯的女人的不屑。“你莫名其妙被拘留了三天,今天刚出来她就拿刀过来想要恐吓我们,这样的癞皮糖真是社会的渣滓。”
他态度谦卑、礼貌有礼。
不管怎么看都和强女干犯扯不上边。
乃至于云居久理出现跟他谈和解的事情,野口治都没有因为自己差一点被小坂小阳伤害而迁怒于小坂小阳的律师。
“我的当事人情绪不佳,对你们产生了不好的影响这很抱歉,但所幸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害,希望你们如实书写笔录……”云居久理还没说完,那个愤怒的中年男人就隔着桌子冲着云居久理嚷嚷。
“你在说什么啊?那个陪酒女可是差点要杀了我们啊!”野口爸爸挥着拳头,声音又跟着抬升了几个分贝。“你们这些律师都是认钱不认人的家伙,什么人的起诉都接,八成你们也是什么一路人吧……”
松田阵平面色微泠。
但中年男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位刑警先生的表情变得不对劲。
野口爸爸的怒火被云居久理脸上不冷不热的态度点燃,他整个人暴跳如雷:“那个陪酒女给你开了多少律师费?是不是打算在我们这里讹一笔,然后再和你平分啊?我知道现在有这样的套路诉,就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当表子一个当圣人,到处钻法律的漏洞合法‘讹诈’,你……”
“野口先生。”松田阵平开口打断,表情在淡白色的灯光中涂染冰霜。“你放尊重一点,这里是警视厅。”
野口爸爸刚想开口为儿子辩解,野口治本人从妈妈身边走了过来,简单地说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莫名其妙被人说成是强女干犯,被拘留了三天。刚出来的时候情绪很差,很想做点什么,就报复式地跟小坂说我的手里有我们俩人交往的视频,能证明我不是强女干犯。就算她起诉我也没有用,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
是她,主动要跟我在一起的。”
*
据说是一个月前。
小坂小阳在歌舞伎町一家知名酒吧当陪酒女的时候,刚好碰到了研究生毕业联谊庆祝的野口治。
小坂小阳刚好在野口治那一桌,和野口治相谈甚欢。
随后野口治主动要求和她互相加了私人邮箱。
对于这件事,野口治表示:“这应该是很常见的事情吧?因为在这种场合里面认识了一个各方面脾气性格都很对口的异性,想要留一下私人联系方式加深一下后续认识,也是和别人交际的一个正常过程吧。”
在互相加了联系方式之后。
那一个月里。
他们经常私下见面。
乃至于野口治误以为他们是“交往”的关系。
在三天前,野口治的生日会上,他约了几个自己的好友去练歌厅的时候也把小坂小阳约了出去。
就在那天晚上。
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忄生关系。
对于这件事。
野口治并没有否认。
但他的意思是:“我们是正常的发生忄生关系,绝对没有她说的什么捆绑和强迫。如果警方认为我和陪酒女发生了不正当的皮肉交易,我愿意就这件事被罚款或者拘留,但我绝对不承认她起诉我的强女干。”
野口治所说的视频,就是在那一个月里自己和小坂小阳“交往”时的一些互动视频和录像。
那么按照野口治的说法。
小坂小阳持刀威胁他们就有了说法。
野口爸爸重重地冷笑:“呵,还能是因为什么?无非就是知道小治手里面有那个女人献殷勤的证据,什么起诉都不会成立、她一定会败诉的东西。所以就直接铤而走险想要直接来勒索了。”
事情就在这一点上产生了两极分化。
一个说自己是非自愿。
一个说自己以为他们是亲近关系,所以才发生了忄生关系。
对于小坂小阳提出的五百万赔偿金,野口爸爸更是觉得可乐:“我们一分钱都不会给她!这样的女人,我就知道是为了钱!五百万?她也配?”
刚才云居久理简单了解了下野口一家的身份背景。
住在东京有名的富人街松涛区三华街内的别墅华府。
那里的房价贵得吓死人。
能住在那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野口爸爸是自己开经纪公司的,手底下有很多艺人,也明白这种官司该怎么打,自然也见过很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行为。
在他们心目中。
小坂小阳就是一个行走在红灯区专门挑选涉世未深的年轻男人,进行坑蒙拐骗“合法”敲诈行为的陪酒女。
这笔钱,他们不是拿不出来。
但野口爸爸一口一个“她不配”,明显也是不打算花这么多钱来摆平这件事的。
对此,儿子就“明事理”多了。
他对云居久理说:“两百五十万,再多的话就只能法庭见了。我也不希望别人未来一直戳着我的脊梁骨,对我说我曾经因为被人指控是强女干犯而被拘留过,如果上了法庭能够证明我的清白,对我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们的态度坚决。
云居久理也听明白了野口治的需求。
这就是典型的谈判和解期了。
无非就是各种讨价还价的过程。
如果野口治手里有能证明自己和小坂小阳关系亲近的视频,再加上今天小坂小阳持刀伤人未遂,上了法庭绝对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样看来。
好像和解会对小坂小阳更好一点。
云居久理站起身来,目光淡扫面前三人,最后从爸爸到母亲,最后停在儿子的身上。
她笑道:“好的,野口先生,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不过我很奇怪一点——”
屋内几人停顿,都看着她。
云居久理笑了笑:“野口治先生,你们一家三人口口声声说我当事人是陪酒女,明里暗里的贬低这个行业。但刚才你在所有人面前亲口承认,是你主动加了我当事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并且这一个月以来,你误以为你和你打心眼里看不起的陪酒女是‘交往’关系,所以对我当事人某种拒绝的言语当成了半推半就。
陪酒女也有说‘不’的权利吧?难道因为对方是陪酒女,在拒绝的时候还强行发生关系就不是强女干了吗?尊重别人的拒绝这是连幼稚园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
哦不好意思,我这番话可能说出来像是放屁。如果你懂得这个道理,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语气轻柔,笑容优雅,简单的说完恶劣的话之后起身朝着门口走。
满屋子里的污言秽语被她抛之脑后。
松田阵平跟出来的时候一直憋着笑;“我的大~律~师~啊,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了对方,让他们不同意你当事人提及的数字吗?”
“如果好声好气就能拿到心仪价额的和解金,那么每一个律师都去练习该如何赔笑而不是苦哈哈的啃书了。”云居久理慢吞吞地拿出手机,准备算一下时间定个闹钟,看看明天什么时候来接自己的这位当事人。
真的是……
都找好律师了。
为什么做事情之前不先跟律师沟通一下呢?
那个视频到底为什么让小坂小阳的反应那么大?
小坂小阳愿意和解,是因为那个视频吗?
松田阵平拦了她一下:“我交个报告也回去了,一起吧?”
云居久理觉得搭个顺风车也不错,就坐在警视厅一楼的等候室,端着佐藤警官给她泡的一杯花茶,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
月色很浓了。
外面的繁星点点,柔软夜光轻柔抚摸她蹙起眉心。
“怎么了?”佐藤警官放下手里的文件,坐在云居久理的面前笑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失忆的事情还在犯愁啊?”
云居久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就是因为你的当事人吗?”佐藤警官撑着脸,打量着云居久理的表情。
“我其实能明白云居律师你的想法哦,歌舞伎町的陪酒女郎和社长儿子发生了忄生关系,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但如果女方真的是为了要钱的话,为什么还要拿刀去和对方拼命呢?”
是啊。
云居久理刚刚就在想这件事。
小坂小阳现在被拘留了。
她也探视过,询问过小坂小阳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坂小阳完全一副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的样子。
真是让她犯愁。
直到现在,云居久理都还不知道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小坂小阳想要和解。
但是和解的时效一共就这么几天。
已经过去了三天。
再加上小坂小阳出来就是四天没有了。
两周的时间过去小一半。
强女干案虽然是公诉案,但报案人也有权利请律师为自己辩护索要更高的赔偿金,然后再是检察厅对罪犯进行量刑。
现在以松田阵平为首的警方介入之后也是以调查为主。
在准备起诉和应诉的过程中和解,就没有后续的检察厅介入,对被告来说是最好的局面。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坂小阳的职业问题。
还是野口治得手里真有什么能证明他没有强女干的证据,云居久理觉得这家伙看起来一点都不慌。
一点不像被人持刀要挟,差点被捅伤的什么“受害者”。
佐藤警官冲着她笑:“我们都是女人嘛,心意都是相通的。不像他们男人,好像很理智的样子但实际上都是不懂女人的大笨蛋。明明就是揪着白鸟警官让他把圣诞夜的餐厅劵让出来,还非说什么交报告~”
说完,她捂嘴笑道。
好像知道了松田阵平的什么糗事,让她很开心的样子。
云居久理还在想着小坂小阳的事情,没把佐藤警官的话放进脑子里,听到她“啧啧”的笑,才晃过神来。
“啊?”云居久理。
什么啊?
佐藤站起来,用文件袋挡住半张笑脸,看着走廊外面走过来的某位刑警先生,神秘兮兮道:“别说是我说的哦~”
俩人在外面打了个照面,松田阵平见佐藤一副“我可什么都没说”的样子,眉尾微抖,走到门口停下闲散地靠在门边,把车钥匙套在指骨里来回转。
车钥匙碰撞,发出了好听的“哒哒”声。
“白鸟说附近有家不错的寿司店,圣诞夜有特别放送,我也不是很喜欢赶这种潮流,但他说很有意思一直催促我一定要去。”他话音到了最后的时候,才非常“勉为其难”地看着云居久理。“去吗?”
“……”云居久理。
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闪烁着红绿灯球、缓缓飘雪的世界,忽然意识到——
啊。
今天是圣诞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