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屋子里突地传来一阵响声,阿玉冲我笑了笑,解释到:“阿生每日都要上山打柴。”
不多时,一个粗布衣衫的男子便钻了进来,他发间尚有枯叶木棍,身上的衣衫也有些脏乱,鞋子的脚面上甚而沾了许多湿泥,辅一见我,也是惊了一头,与双儿如出一辙的圆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禁有些好笑,现下不仅是那双眼睛,便连脸上的神情都极为相似了。
他怔了一阵子,回过神,粗糙的双掌相互搓了搓,呐呐开口:“阿玉,这位姑娘是……”
阿玉忙拉了我的手,替刘生介绍道:“这位是唐姑娘,和双儿一样,在苏府做事儿。”
哦。刘生低低赢了一声,牵了阿玉的手重又坐下,黑亮的眼眸闪了闪,淡淡蒙了一层什么。他手脚忽地找不着安置的地方,无措地提了茶壶为我添水,“唐姑娘,你喝水。”
那张常年日晒雨淋的黝黑脸面,表情却僵硬得不能再僵**。
阿玉并不知这些,这时细心地问刘生:“阿生,还渴么?要不要再喝一碗?”
刘生将碗里的水饮尽,抹了抹嘴,轻声道:“好。”他轻拍她的手,两人间有一股淡淡的温情自然流露,仿若可以包容一切,又仿佛在容不下任何人事物。
这一幕,很难不让人心生艳羡。
我低了头,淡淡抚摸桌脚上那条长长的痕迹。
刘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是小儿划上去的。”
便是双儿的弟弟?那个父母不惜卖掉女儿供之上学堂的幺子?
“那小子,那时候后什么也并不懂,拿着捡回的弯刀四处比划呢,”刘生黝黑憨实的脸上露出天下间父母皆有的慈爱,“小家伙第一次见,心里稀罕的要命,舞来弄去的竟差点伤到自己,幸好他姐姐眼疾手快,夺了他手里的刀……”
“双儿与我讲过,”我轻笑着点了点头,“她小手臂上那道伤疤到现在也在呢。”
阿玉脸上闪过一丝心痛和悔恨,
这时抓了刘生的衣袖低声唤了他一声。
刘生的表情微微一怔,他替她仔细憋了耳畔的发,却未再说话。
我看着眼前如此温情脉脉的一幕,突地便觉着体内本微弱燃烧着期待着保护着的某些东西,一下便失了庇护,强风灌进来,暴雨打下来,将之熄灭,冲得半点不剩。
缘何此刻如此轻松如你,听闻“双儿”二字时,却那般讳莫如深的模样?是不愿再忆起这个早已**苏府的女儿了吗?
我眨了眨眼,勉强扯了一抹笑容:“呵呵……常听双儿谈起,每次双儿一提起弟弟,小脸上便会露出坚定的保护眼神呢。”
“是么?呵呵……”刘生脸上又是一僵,搁在桌上的左手手背上,青筋已淡淡鼓动起来。而阿玉,空洞的眼角处,已浅浅聚了一层水雾。
一时间,谁也不再开口。
叹了口气,留在这里,似乎再无半点意义。
我淡淡起身,向两人告辞:“时间不早了,二位,唐棠便告辞了。”
“唐姑娘……”阿玉闻言,立时转头瞧过来,张了张口,终是道:“唐姑娘既有事在身,阿玉便也不加多留……双儿以后,便有劳姑娘了。”竟似有诀别之意。
“夫人放心。”我淡淡应了一句,心底不免冷哼:你们既对双儿这般冷情,我又何苦将她送回来。
她微微颔首,又朝刘生道:“阿生,你送送唐姑娘罢。”
刘生应了一声站起来,我连说不用,那双圆眸便有些慌乱地瞧着我,双手半曲着,松也不是,捏紧也不是。
我冲两人道了句再见,行出屋子,然后,行出院门。
远远的,刘生浑厚的嗓音却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停住,回身,“刘先生还有事?”
辅闻“刘先生”三字,他黝黑的脸上便闪过一抹尴尬。他闪烁地瞧了瞧我,“路上湿滑,让刘某送送姑娘罢。”
我点了点头,继续往前,“刘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双儿,她现在可好?”
“
她很好。”可好?哼,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又是作何?
刘生轻叹:“姑娘可是怨恨我与阿玉?”
既被瞧出来了,便也无需掩饰,索性正视他:“唐棠不怨先生与夫人,即便有怨,那个人也绝非是我。”
浑厚的嗓音颤了颤:“我晓得,是我和阿玉对不起双儿。将她卖到苏府上也并非我和阿玉所愿,但这样,她至少有个去处,不会再跟着刘某挨饿,受冻……”
“那你可知双儿心里的想法?你可有征求过?你可知!你可知……双儿有多念爹娘,多念弟弟,多念这个家?”什么至少有个去处,什么不必挨饿受冻……借口,皆是借口。
“我……”刘生微微张口,又无力地抿紧。
“既知对不起,双儿进府这么久,为何也不去见她一面?她每日都怀抱着一个期望,心底一直不曾忘记过--只待爹和娘赚了银钱,便会去赎她,”我抚了抚剧烈起跳的心脏,终是不够淡定,“呵呵,你说,这样的双儿……是不是很可爱,可爱得太傻……”
刘生圆圆的双眼里射出骇人的光,眼眶立即变得通红,一双拳头紧紧捏住,皮肤下粗实的青筋冒将出来。好像吃人的妖怪,只待路人不经意,便伸出尖利的牙和爪子,朝路人扑去。他脸上露出一抹悲恸,随即扬起脖子:“啊--”她皮肤本就黝黑,这时脖间的青筋毕现,瞧着竟像长出的诡异刺青。
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我僵硬地朝旁边挪一步,生怕那双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朝我挥来。
待他吼出那一声,整个人却突地跪倒下地,杵在小道上,像一尊被岁月风干的石像,不动,亦不说话。
小心地朝他靠近,才忽地瞧见那张憨实的脸,早已被泪水彻彻底底打湿。忽然似被一块巨石砸中了脑袋,嗡嗡的,所有一切乱成一团。
“刘先生?”我轻轻地碰了碰他,“对不起,我没资格那么说。我只是想说,双儿她,她真的十
分想念你们。”
刘生摇了摇头,整个人忽地泄了气似的坐在地上,喃喃道:“没错,你说得对,是刘某不好……这一切,都是我不好,双儿是我和阿玉的亲骨肉,我不该那么残忍地待她……”
前头突地传来一个孩童清脆的尖叫。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矮小的家伙急吼吼地朝这边窜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唤爹,待行到刘生跟前,一把扑进刘生怀里。
“爹?爹你怎么了?”他笨拙地摇了摇刘生,手忙脚乱地替刘生擦拭脸上的眼泪,“爹你不要吓阿善。”
“阿善……”刘生回过神,怔怔地瞧了瞧身前的孩童,重又将其搂紧怀里。
小家伙呆在刘生怀里并不安分,抬了黑亮的眸子,虎头虎脑地瞧过来。他稍稍打量了我一阵,疑惑地问我:“姐姐,你可知是哪个坏人欺负我爹爹?”
我咳了咳,生生没被刚咽下的唾沫噎住。我该如何回答,他口中那个欺负他爹的人,貌似正是不才区区本姑娘。
小家伙并不过分纠结,有立马对着刘生道:“爹爹,你先起来,地上冷,莫受凉了。”说着便从刘生怀里退出来,伸着小胳膊小腿儿去扯刘生。
“阿善乖,爹爹无事。”刘生拍了拍他的脑袋,跟着慢慢站起来。
初春,几乎见不着半缕日光。阴沉沉的天,似乎总有下雨的征兆。我紧了紧棉衣上的领口,道:“刘先生,今日便送至这里罢。唐棠告辞。”
“爹爹,这位姐姐是谁?”小家伙委实天真无邪,当着我的面,便清清脆脆问刘生。
刘生脸色尚有些难看,闻言,冲我歉意地点头:“小孩子不懂事,唐姑娘见谅。”他摇了摇拽着他食指的小手,对小家伙道:“阿善,叫唐姐姐。”
“唐姐姐。”
鼓鼓的小脸上通红通红,带着些微寒风吹拂后的皴裂。他吸了吸鼻涕,一瞬不瞬盯着我。委实像极了双儿。那圆圆的双眼又黑又亮,像小鹿般讨巧又可怜,
任谁见了,心底也不禁软掉。
“阿善真乖。”
小家伙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双颊,嘴角边上绽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来。
刘生拽了他的小手放进自己粗粝的掌心笨拙地揉了揉,对我道:“那,唐姑娘慢走。”
我点了点头,临走前,从怀里掏出早先便备好的银票递给他。刘生惊异地瞧着身前的东西,却并未接过,他颤了颤,道:“唐姑娘?”
“这是双儿托我给先生和夫人的,收下吧,权当那孩子一份心意。”见他仍是不接,我索性道:“夫人的双眼并非天生便那样罢,先生何不拿这银钱,替夫人好好治治?”
刘生顿了一阵,终是道了谢,默默接过去。在我转身欲走时,只听他道:“唐姑娘,可否将这个……交予双儿?”
是个小木马,一笔一划精心雕刻出来的。还泛着暖暖的温度。我将之放进袖口,突然又想起什么,翻了一阵子,便触到一张折叠的宣纸。
“这个,”我将手中有些毛茸茸的宣纸递了出去,“这是双儿画的,刘先生若不嫌弃的话,无事时便瞧瞧罢。”
木炭画的简笔画,我教双儿的。
有一个院子,里面圈着两大两小四个人,两个孩子站的中间,四人牵着手一排站着。歪歪斜斜的模样丑丑的,分辨不出人物确切的表情,也辨别不了谁是谁。便是这么一幅画,让我心底生了一丝温热。
--双儿,画什么呐?
--爹,娘,弟弟,还有双儿咯。
--啧啧,这么丑,谁认识哇。
--少夫人讨厌。
--哎,双儿不如在每个小人头上写下名字,这样便不会认错了。
--哇,少夫人好聪明,双儿这就写上。
于是,这幅丑丑的画作上,便又多了几个歪七扭八的小字。我犹记得她拽着木炭小心翼翼写下每个字时那份虔诚,然那字竟像无骨一般,东倒西歪的,委实有些目不忍睹。
--双儿怎地如此笨呢?
--少夫人,双儿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