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火车一路南下, 到了春省火车站，才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黑，街道上除了巡逻的, 便没有旁的人。
顾知章拿了介绍信, 带着小孩和警卫员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旅馆, 准备第二天再去拜访那位老大夫。
眼下公私合营还未开始，老大夫还在街道上开着医馆, 因其擅长治疗小儿疾病，医馆很是热闹，附近人家的孩子生病了, 先不往医院跑，而是会来这里看病抓药。
像顾知章这样慕名前来的，也有很多。大多是家里疼爱孩子, 又条件不错的, 西医治疗不好, 便还是想要找中医大夫。
顾幼桑的体弱是胎里带来的, 出生以来就没少往医院里送, 不止是大医院的西医，也请中医大夫看过, 但是都没能治好，一位中医大夫推荐了春省的这位杨老大夫, 说其擅长治疗这种病症。
顾知章来之前是将信将疑，但等大夫看过孩子, 说这病能治之后，那也是格外激动。
只是, 等大夫说起需要先留下来住一段时间, 顾知章便起了难, 他的工作很忙，即便攒了很多假期，但是也不能真的抛下工作住在这里。
“这病越早治疗越好，趁她年纪小，将底子调理补回来，不然等大了，那才是真的无力回天。你自己想吧，要治，就留下来，我好随时调整治疗方案，要是施了针拿药回去，老夫也不敢保证能恢复成什么样子。”
大夫话已至此，顾知章再为难，也是要想法子。
工作上他无法缺席多久，单独留桑桑和警卫员在这，桑桑又哭闹，拽着他不肯放手。
顾知章是真的很为难，老父亲的心让他根本见不得闺女的眼泪。
最后都想厚着脸皮请蒋春岚搭火车前来帮忙了。
蒋春岚是很娴淑体贴的嫂子，当初桑桑就是她主动接过去照料的，对待桑桑耐心细致不输自己的孩子，再加上桑桑体弱多病，还生的好看，更是怜惜，日常都是贴身照顾。
她的工作清闲，上班都是带着桑桑去的。
桑桑也爱和她待在一起，请蒋春岚来帮忙，顾知章是十分放心的。
但到底是要耽误蒋春岚工作，且好友卫河山也忙，家里都是蒋春岚打理，将人请来这边，卫家也要不方便，这也是顾知章亲自带孩子来看病的原因，现在又要特意打电话去请，顾知章是挺过意不去的。
就在顾知章陪了几天，部队那边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可小孩在老大夫这里治疗是真的肉眼可见有在变好，顾知章不敢不把老大夫的话放在心上，为了孩子将来，也不能任性带着孩子回家。
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厚着脸皮请蒋春岚帮忙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天，顾知章抱着桑桑从医馆看病出来，小孩子刚扎完针，蔫蔫的，黏着他不放。
顾知章便也纵着她，工作之外，顾知章其实是很宠孩子的人，又心疼日常不能常常陪伴孩子，所以只要从部队回来，总是要抱着孩子的。
像他这样的在家属院并不多见，绝大部分同僚是不会上手抱孩子的，顶多就是抱起来丢两下，就算陪孩子玩了。
要顾知章这样，他们是做不到的。
特别还是个小女娃。
不过考虑到顾知章年近半百，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孩子，还病蔫蔫的，同僚们偶尔嘀咕归嘀咕，倒也是能理解。
顾知章熟练地抱着小孩，任由孩子趴在她肩上，还悉心给调整好位置，免得她不舒服。
就这样一路往旅馆走，预备先把孩子哄睡，再打电话请蒋春岚帮忙。
结果走到路上，乖巧趴着的小人儿却忽然竖起身子，“爸爸。”
“怎么了？”被拽了衣服的顾知章停下脚步，低头看自己的小闺女，却见她目光直直看向右边的小巷子。
顾知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巷子里堆积着一些或笨重或不值钱的杂物，并无旁的什么东西。
“过去，过去爸爸。”
小人儿却难得出现着急的模样，好像是发现珍宝，怕珍宝被偷了似的，急促地催着老父亲，还用手指了位置，生怕老父亲不知道怎么走。
顾知章见状也不逗她，依着她改了方向走过去，心里想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勾起了小闺女的兴趣，若是真喜欢，也不管东西好坏，也得想法子跟人家买下来。
结果等走近了，却是吓了一跳，这堆杂物里，怎么藏着个小男孩？
小孩衣服破破烂烂，蜷缩成一团缩在一张破草席背后，身上还不住地抖，喊冷。
可现在还不到冬日，南方气候又暖和，怎么会冷？
顾知章还没分辨出章程来，顾幼桑却是等不及了，直接从老父亲身上爬下来，三步并两步走，想要去靠近这个浑身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小哥哥。
可刚下地人就腾空了，老父亲抱着小闺女心还有些跳，“乖囡，可不能这样。”一愣神的功夫怀里就空了，饶是顾知章久经沙场，都受不了心爱的小闺女猛不丁来这一出，吓得他以为孩子掉下去了。
顾幼桑却体会不到父亲的后怕，焦急喊，“要，爸爸，要哥哥。”
顾知章闻言非常意外，自家的小闺女怎么就这么眼尖注意到这里有个小男孩，又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男孩这般亲近？
也没来得及多想，担心小闺女挣扎掉下去，先应了下来，而且小男孩情况看着也不好，该先把人抱出来，送到医馆里去。
老大夫见到小男孩便急急让抱到病床上，这都烧得不省人事快抽搐了，怕把脑子给烧糊涂，赶忙就是先救治。
顾知章等在外面，旁边带着小孩看病的婶子凑上来，“同志，你怎么把赵兰子的娃给带来看病了，赵兰子知道不？“
等知道是顾知章在巷子里的杂物堆发现的，那大婶就来劲了，“哎哟喂我就知道赵兰子这女人是没良心的，昨晚那么打孩子了，孩子跑了也跟没事人似的都不找，是真不怕被拍花子的给拍走！”
原来啊这大婶是男孩子的邻居，对小男孩的事，那是了如指掌。
小男孩姓周，叫周晏清，父亲是春省省会城市春城轧钢厂有名的技术工程师，还担任几所学校的讲师。母亲赵兰子是家庭妇女，日常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和孩子。一家三口在家属院里是条件顶顶好的家庭，格外令人艳羡。
可惜好景不长，周晏清三岁时，他的父亲一次外出学习，在路上遭遇洪灾，列车经过隧道时发生了坍塌，整车人死伤大半，他的父亲就在死亡名单上。
葬礼后三个月，赵兰子就带着周晏清另嫁他人，是同样也带孩子的鳏夫，但住的却仍然是轧钢厂分给周晏清父亲的房子，因为他的父亲是厂里外派出去遭了难的，所以房子没有被收回，等周晏清长大，就可以在厂子里工作。
赵兰子短短时间改嫁，还把新丈夫拉来家里住的事情一度引起了热议，街道主任都上门来问情况。
毕竟当时周家夫妇的感情虽不说浓烈，却也是很和谐的。
虽然周晏清的父亲是文化人，赵兰子只是个乡下女子，没读过书，只因家中长辈救了周家长辈，才有了两人的姻缘。
多少人觉得赵兰子配不上周晏清的父亲，也劝过周晏清的父亲登报离婚另娶，觉得这是包办婚姻，离了也不算什么。
但是周晏清的父亲却一心一意，也不像旁的人在外面有什么红颜知己，对待妻子赵兰子很是尊重，日常除了工作教书，没别的什么花花肠子。
周晏清父亲的死讯传来，赵兰子还一度哭晕过去，怎么看两人都不是那种塑料夫妻，丈夫死了三个月就要另外嫁人，还把人接到前夫家里住，大家伙是怎么都想不通，也因此街道办上门来，是怕赵兰子被胁迫的，好想法子来帮忙。
可赵兰子却捂着脸哭了，“我也放不下老周，可他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家里没个顶梁柱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大姐，我也是没法子啊，我们平安年纪小，也需要爸爸呀！”
往日周晏清父亲在，赵兰子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出门见人也不见露怯，大家便以为她是个能撑事的，可到头来才发现，这是被‘男主外女主内’思想深深禁锢的旧式女子，丈夫倒了，就立不住，哪怕厂里对她照顾，给了她工作，她都撑不下去，要找人来顶立门户！
街道办主任劝了又劝，都劝不住她改嫁并接前夫继子继女上门的心思。
就这样，赵兰子再婚了，周晏清多了新爸爸和哥哥妹妹。
可他的日子，却还不如没了爸爸那三个月呢！
‘有了后妈就有后爸’，谁知道反过来，有了后爸就有后妈，这句话也成立呢？
赵兰子再婚后，对待两个继子继女那是真的好，好吃的好穿的，啥好东西都先紧着这两个孩子，生怕自己成了后妈似的。
而对待自己亲生的周晏清，却是各种委屈，一开始还好些，后面慢慢的，是啥好东西都轮不到他，兄弟姐妹之间拌嘴了，挨骂的永远是周晏清。甚至有时候是那兄妹抢了周晏清的东西，被骂甚至被打的，也是周晏清。
不到一年时间，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就瘦得不成样，身上还能看到伤。
街坊邻居看不过眼私下找赵兰子，赵兰子还否认，实在否认不了了，就说周晏清顽皮，得管教，不然成了野孩子。
还有街坊劝赵兰子别犯傻，孩子还是亲生的好，继子继女差不多过得去就得了，哪能为了他们委屈自己亲生的娃呢？
可惜赵兰子不领情，说对方没妈可怜，心灵脆弱得照顾，她不能当个琢磨人的坏后妈。
一番言论都把街坊邻居听傻眼了，感情你不能对别的孩子当坏后妈，就能使劲糟蹋自己的孩子是吧？
那孩子是倒了多大的霉啊，遇到这样的亲妈！
这一回也是那对兄妹抢了周晏清什么东西，周晏清不肯给，惹怒了赵兰子，拿着藤条打，邻居这位婶子听到了动静，本想着去劝，可想到上次去劝被赵兰子骂多管闲事，还说她自己也打娃，怎么到她管教孩子就要来说教，给撅走的场面后，犹豫了下，到底没去劝。
后来没听见打骂声，她就以为这事过去了，谁知道孩子原来是跑出去了，还在外面杂物堆里过了一夜，都发烧了呢。
这要不是好心的路人大哥发现，岂不是得烧傻，甚至烧没了？
当下就破口大骂起来，表示这回回去一定要请街道办的主任来，哪里有这样当妈的，这可是周工唯一的孩子，烧傻了烧没了，周工岂不是绝后了？
等孩子病情稳定下来，过去看到孩子身上还带血痂的一条条伤口，那更是愤怒了。
这打的是多狠啊，后妈都没这么狠的吧！
还有这伤口的模样，不止是拿藤条打，难道藤条打断了，还那扫帚打？
真真是毒妇！邻居大婶出奇愤怒了，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这孩子也不是不听话，他爸当初也不是对他妈不好，赵兰子即便念念前夫往日敬重的情意，都不该这样下手吧？
不行，邻居大婶觉得这一回不能再轻轻放过了，不止是赵兰子，赵兰子那丈夫也得一起教训！
她就不信，赵兰子打孩子没有他新丈夫的默许和拾掇，早之前赵兰子也不是会打孩子的人！
不止要找街道办的，还要找厂领导，得为这孩子做主！
义愤填膺的大婶替周晏清谢过了顾知章，知道顾知章只是路人，还有事情要忙后，就让顾知章尽管去忙，她一并接手了周晏清的事。
怕顾知章不信她，还拉了医馆老大夫作证。
顾知章倒是想离开，但是他乖囡囡不肯啊！
“不走，要哥哥。“
怎么哄，就是不愿意离开，顾知章是真的不知道，小闺女怎么对这个小男孩有这么大的好感的。
若不是这小男孩着实可怜，见到小闺女这样，老父亲都要跟着暗暗吃醋起来了。
小孩不肯走，一抱走就大哭，顾知章也是真的很忙，要赶着离开。
无奈之下，他试探着问，“不然我让晓东哥哥留下来带着你，这样你能时常来看小哥哥，爸爸也能去工作？“
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厚着脸皮恳请蒋春岚婶子抛下家里千里迢迢来照顾孩子了。
但没想到，之前闹着怎么也不肯离开爸爸，跟警卫员哥哥留在这边看病的小姑娘，这会儿是一口答应。
顾知章：……
这么小，应该不至于女大不中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