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春学园网球部的初会面, 总体来说是平淡而顺利的。
在日吉老师的介绍下,优与网球部的副部长大石握了手,客气地各自作了自我介绍。
学姐平常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这样的性格通常给人以不擅长社交的印象。
但沢田纲吉却发现,她在必要的场合总是表现得坦然自若。即便面对人多势众的网球部,也丝毫不露胆怯。连带着原本有些忐忑的他都跟着镇定了下来。
反观网球部的大石学长,自我介绍的时候相当严肃,结果却说反了自己的名字, 反而会让人猜想他是不是在暗自紧张。
在他身后, 网球部的其他队员们纷纷露出了或憋笑或揶揄的神情。沢田纲吉猜测他们平时的关系一定很好……
大家看起来都是好人, 而且各自的训练场地也有一段距离, 这让褐发少年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会像这样和网球部平淡相处一周、乃至顺利结束合宿的时候, 不过一夜过去,就意外迎来了两个社团间的联合交流。
雨滴不断敲打着窗户,在玻璃上汇集成数道蜿蜿蜒蜒的溪流。
虽然还不到瓢泼大雨的程度,但这样的天气也实在杜绝了室外活动的可能。
刚刚结束清晨集训的网球部队员们都坐在客厅。光是原本已经舒张开的肌肉逐渐冷却的感受, 就足以令每个运动少年露出忧郁的神情。
就在这时,穿戴整齐、抱着和弓背着箭筒的优走下了楼梯。
“优さん, 早上好。”首先微笑着向她打招呼的是离她最近、独自坐在窗台边的不二。
优也朝他微微颔首,相互道了早安。因为没在客厅看见褐发少年——估摸着是还在睡懒觉——她干脆在窗边停了停,耐心等待着睡过头的后辈。
“今天的天气不凑巧呢。”不二望着外面骤急的雨势, “优さん打算出去训练吗?”
“…嗯。像现在这样的雨,还是可以正常练习的,”优答道, “不过台风天就另当别论了。”
“这么说起来, 弓道社的活动好像确实不怎么受天气影响呢……不用担心和弓受潮么?”不二流露出淡淡的好奇。
她已经很久没有谈论过弓道相关的话题, 一时竟然有点恍惚, 但还是解释道:
“如果是竹弓的话,雨天确实会有保养的麻烦。但合成弓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这时,青学的乾也加入了对话。
“所谓的‘合成弓’,就是指用碳纤维板或玻璃纤维板这样的合成材料制成的现代和弓吧?”他翻阅一下手里的笔记本,“不光大大降低了制作成本,在耐用性上也远超传统竹弓。可谓是现代工业的胜利呢。”
没想到网球部也会有了解弓道的人。这让优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确实如此。乾君对弓道也有了解么?”
“因为提前知道要和弓道社联合训练,所以多少了解了一些。”乾推推眼镜,虽然表情平淡,但似乎对优话语中隐含的夸赞十分满意。
“真不愧是‘博士’。”不二也轻笑一声,跟着称赞道。优猜测这应该是青学内部给乾起的绰号。
他们的对话似乎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原本有气无力仰坐在沙发上的二年级男生也嚷嚷着道:
“诶,这么说的话,传统竹弓岂不是又昂贵又脆弱么?”
优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桃城”。在与她对上视线后,少年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一看就知道,对方在性格上是不拘小节的类型。
她刚想回答,却听不二笑吟吟道,“不知道‘博士’对此有何高见呢?”
“嗯……总体来说,也不能算不对。但现在有些专业射手仍在使用竹制弓,该说是因为尊重传统吗……”这次,乾的回应明显比先前吞吞吐吐一些,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应该是故意的吧。优看了一眼仍然笑眯眯的不二。虽然外表温和,但似乎在性格上不容小觑呢。
“说起来,优さん怎么看待竹制弓呢?”乾在说了一堆后,顺势把话题抛给了她。
“除了乾君说的那些,竹弓和合成弓最大的差别大概是使用手感吧。”她说,“竹子在材质上更具韧性,所以牵引时的感觉会更加温柔。”
“不过因为造价昂贵,加之需要十分精细的保养——特别是在这样的雨天——所以现在学生间大多是使用碳素弓了。”
“嗯……”不二用手抵住下巴,半开玩笑地评价道,“听起来虽然高贵,但好像又有种‘温室中的花朵’的感觉呢。”
虽说这是完全外行的论断,但其中意味也不失为有趣。
闻言,优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是眉目俊秀的少男少女,此刻在窗台边轻声细语地说话,构成的画面和谐美好。
而落到他人眼中,则不免延伸出一些更进一步的含义。
至少在沢田纲吉打着哈欠走进客厅的时候,就正好撞上了优学姐和青学的不二学长相视一笑的场面。
而更加火上浇油的是负责后勤的三位青学一年级男生的窃窃私语:
“喂喂,你们觉不觉得……”眉毛连在一起、长得有点像猴子的男生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
他的两个同伴也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看起来很般配呢……不二学长和并中的优学姐。”
哪、哪里般配了!
沢田纲吉忍不住在心里反驳,内心的小人有如看到天崩地裂般呆滞崩溃。
他没法追溯到此刻心中抗拒与别扭的源头,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他只是起晚了一点,为什么心情忽然便如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般阴沉了。
就在他兀自憋闷的时候,别墅主人日吉老师与青学的龙崎教练也走进了客厅。
看见外面雨势不减,日吉老师便突然提议道:“现在机会难得,要不要来一场社团间的相互交流呢?”
“诶,是指网球和……弓道间的交流学习么?”大石有点迟疑地追问道。
“弓道也是武道的一种。对肌肉、呼吸的控制都自有学问窍门,”日吉老师笑着看了一圈青学的正选队员们,“说不定你们也能从中悟出什么与网球相关的招式呢?”
他这么一说,诸如桃城、菊丸等人一下子都跃跃欲试,乾和不二也都表现出兴趣。唯有沢田纲吉流着冷汗望向学姐。
——入社一个学期,他从来没见过学姐引弓射箭。就算再好的技艺,半年不练习也绝对荒废了吧?!
又不如说,学姐她现在真的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演示弓道吗?
当众人一齐打着伞向弓道场进发的时候,褐发少年悄不做声地跑到了优身旁。他刚要压低声音询问学姐,日吉老师却突然插了话。
“喔,对了,”老师像是蓦地想到了什么般说道,“优,你现在用的还是从前那把竹弓么?”
而学姐则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已经换成碳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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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宿的别墅依山而建,弓道场则设置在半山的高度,环境十分清幽。
由于是私人道场,所以不像学校里的那般宽敞;而是极力追求简约精巧,最多仅可容纳二人同时射箭。
因为面积上的限制,当青学正选、教练以及后勤的一年生们纷纷涌入后,空间便愈发显得局促了。
于是大家只好紧紧挨在一起,尽量留出足够的场地。
在正式的演示开始前,还需要做些准备工作。
日吉老师给网球部讲解起关于弓道的基本知识,趁着这个时间,沢田纲吉和优一起在安土*上挂好了标靶——这是自加入弓道社以来就经常一起做的工作。
也正是在安放的时候,褐发少年才猛地意识到一件早该察觉的事:
明明学姐过去从未在道场射过箭,却常常让他帮忙悬挂标靶……
【“听说每到夜半,弓道场就会传来嗖嗖的射箭声——”】
那位疑似恶灵的花子同学曾说过的、关于弓道场的怪谈蓦地在脑中闪现。他顿时满头黑线地望着优学姐:
——难道说、这个人其实一直有在偷偷练习弓道吗!?她是什么表面上吃喝玩乐其实半夜偷偷用功的别扭优等生么!?
不过这样一来……应该就不用担心学姐待会儿会出糗了吧?
虽然为她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事而感到些许郁闷,但褐发少年此刻更多的却是放下心来。
回到道场,或许是刚才在设靶时表露出了娴熟的姿态,所以收获了网球部一众的赞叹目光。一时间,他既不好意思、又有点飘飘然,当下甚至还产生了一种与弓道社休戚与共的奇妙心情。
而在这时,学姐也已经调好了弓弦,又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折叠好的布制白手套和皮制手套*,依次戴上右手。
那只布袋上绘着清海波的图案。褐发少年一下便认出,那是学姐生病时、他在她家里看到的那只。
然而,注视着她单手缠绕手套系带的娴静模样,又突然觉得这样的学姐有些陌生。
另一边,日吉老师向他们介绍起了弓道必须的三样道具:弓、箭、以及弽——也就是学姐正在佩戴的鹿皮护手。
尽管老师的用词已经尽量简短,但生涩的发音与完全陌生的科普还是让沢田纲吉产生一种身在学校课堂的错觉。
就像本能一样,大脑开始自动过滤那些听不懂的话。虽然表面还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都集中到了学姐身上。
戴好护手后,她就安静地跪坐在道场另一边等候着。侧身的弧线带着少女特有的温柔,眼神却是极其漠然的。
不知为何,她此时的姿态与刚开学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沢田纲吉嘴唇微抿,原本安定下来的一颗心又悄然一紧。
弓道的礼仪十分繁琐,并不是直接站到射位拉弓那么简单。
在日吉老师的讲解下,学姐从进入道场的行礼开始,慢慢拖步行进至标靶前。然而,这里还不是真正射箭的位置——坐下后,学姐向着标靶的方向微微鞠躬,然后又再次起立——挪至射位、又再度坐下,竖起了和弓。
整个过程中,即使没有特意关注旁观者的反应,沢田也能直观地感受到,大家(包括他自己)从一开始的期待兴奋变得逐渐茫然,或许还产生了“为什么要如此繁琐?”的想法。
以致于优学姐真正开始搭箭时,空气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涌动着激动了。
但也只是到她手持和弓起身的那一刻而已。
学姐维持着搭弓的姿势,先是微微向前一步,继而右脚缓缓后撤,以一个稳定的“人”字形站定。
期间,她一直笔直地注视着前方,好像这些动作已经刻在了她的血液和骨骼里,并不需要刻意去关注仪态。
接着,学姐将和弓压低至左膝的位置,于箭羽处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便正式搭好了弓箭。
然后她举弓。
当弓弦呈拉开的状态时,优学姐的动作突然停了一停。在这样双手抬高、高举弓箭的情况下停住其实不是易事,可她竟然维持了一段时间。箭镞直指标靶。有那么一会儿,沢田纲吉几乎以为她就要松开手了。
可是没有。
短暂的停滞后,她的右手缓缓后撤,彻底拉开了弓弦。
很难形容沢田纲吉在那一瞬间的感受。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和弓竟然可以张开到这种地步。
弓身发出了低低的嗡鸣。弓弦紧绷,箭镞蓄势待发,这一刻操弓者与箭矢构成完美的十字形,带来的张力安静,却又如同山一样肃穆。
道场内一片寂静。甚至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观者们似乎都感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皆为这一箭的去向而暗暗悬心。
可优的眼神还是如此平静。除了射手本人,谁都不知道这一箭会在何时射出。所有人都好像正在心里猜测着、猜测着。
这一刻、下一刻、或者下下一刻……
然后,于某个瞬间,箭镞射出。弓弦发出了金石般的鸣响,和弓向着手臂后方回旋一圈,被她轻巧握于手中。
结果正中靶心。
——弓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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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途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着优学姐刚才的演示。
“弓道么……确实,呼吸的节奏很奇异。看来有纳入考察的必要。”这是若有所思的乾学长。
“真想让手冢也看看刚才那一箭呢。”这是笑眯眯的不二学长。
“呀,刚刚前辈瞄准的那一瞬间,真是看得让人连呼吸都忘了!”这是发出感叹不明觉厉的桃城学长。
“白痴,没听日吉老师说么,那个步骤叫‘会’*。”这是认真听了老师讲解、并默默记下了“射法八节”的海堂学长。
“哈?死蛇你说什么?!”
“我说白痴。”
他们头对着头,眼看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一片嘈杂中,跟着一起往回走的褐发少年却露出了惴惴不安的神情。
走在他身旁的大石误将他的低落理解为对前辈实力的仰视,于是温声安慰道,“只要努力训练,将来也能达到那样的实力。”
然而这句话没起到任何作用。褐发少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脑海里全都是学姐拉弓时漠然的侧脸。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慌忙中说了句“要回去一趟!”,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弓道场的方向跑去。
怀着某种自己也难以言明的担忧,褐发少年呼哧呼哧跑回道场门口,正好听见了从里面传出的谈话声:
“今年你没报名全国大赛,届时恐怕要轮到四宫家的小丫头独占鳌头了。”
“辉夜在练习时的表现很出色。”学姐静静道。少年几乎可以想象她答话时低垂的眼睫。
“但你并不赞同那孩子的‘射型’吧?”
“…她以前告诉我,曾射出过理想的一箭,此后便一直重复当时的动作,因此能一直‘中的’*。”学姐回复得十分克制。
沢田纲吉不懂弓道,不知道他们此刻说的术语,只能凭朦胧的直觉感知到她是在委婉地表达异议。
就在这时,日吉老师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今天看到你射箭,让我一下子回忆起你小时候的样子。西园寺说你的射型有了变化,我却没能看得出来。如果你真的荒废了半年,怎么可能像刚才那样拉弓呢?”
“——已经过去半年了,难道你就从没有改变过想法?”
“是的。”学姐轻声道。
“如果是因为那件事,”日吉老师犹豫一下,“谁都知道那是个意外……”
“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与那件事情无关。”优学姐温和地说。温和而坚持。
“可你有那样的天赋和起点!”老师的声音骤然严厉,满是痛惜。
“——你真的要就此放弃弓道么?”
听到这样的问话,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意识到了这场对话的含义深远。他不由也屏住呼吸,等待着学姐的回答。
可优没有回答。
她只是久久久久地沉默着。直到这沉默本身也变成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