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这场雨是从午后开始落的，开始只是沾衣欲湿，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木发后特有的淡淡的土腥气。
后来这雨便大了起来，雨滴从屋檐、墙头、树叶上跌下，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最后连在一起，形成水柱。
少年收了碗筷，点了灯火，搬着小板凳坐在老宅大门后。他双脚踩着门槛，胳膊肘支着腿，借着双腿拱起的弧度撑起下巴，望着暮色大雨发呆。
少年姓陆，单字名江，父母离世三余载。祖上原是悬壶世家，少年籍此也学得一分半毫的谋生手段，足以填饱肚子，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
小镇不大，不足百户，郎中医者稀缺，除了镇东头开药铺的谢老爷子与抓药的小二，能治病的只剩下少年一人。虽说他治不了传尸疠风等大疫，但应付普通的风寒喘证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少年手中还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绝活，治疗孩童的风寒有奇效。据说他取些屋里炉灶中烧净的火灰，拌进开水中助其服下，念些晦涩难懂的词句，很大概率能够帮助孩童们治愈恢复。出于此名头，镇上小孩生病时大多数会来找他治病。
实际上，少年自己明白，世间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巫术，咒语与灰水满足了孩子们的幻想。他不过借助小孩子们的心理，帮助他们相信自己并没有患上大病。
如果真的有人能以三言两语，便能治病救人、论断死生，那岂不是仙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镇上的教书先生明确跟这一辈的少年少年们说过了，世间并无仙魔鬼怪，外界妖魔鬼怪的传闻都是活在泥水中、苦苦不得解脱的生民们凭空臆造的，这么做是为了能给平淡沉闷的生活增添一些新鲜感。
教书先生的话不无道理，大多数学童都信了，只是陆江对此存疑。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这个疑惑不会出现在其他少年少年的身上。
因为小镇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儿，没有人在家庭健康的情况下会关心少年的死活。自然也不会有人在入夜前对他反反复复的叮嘱，检查好悬挂在大门上的鹅卵石，不要将其取下，更不要半夜冒险外出，否则便会尸骨无存。
这似乎是小镇的一条禁忌，那便是入夜后的小镇上存在着能够将人吃干抹净的恐怖存在。这当然不是家长恐吓孩子们编造的故事，而是确有其事，不会有任何人在入夜后会出现在小镇的街道上，如果出现了，那必定不是人。
陆江之所以将这条规矩记得如此之深，是因为他的父母便是这般失踪的。在几年前，一个和今日一般下雨的黄昏中，少年的父母匆匆出门行医，到日暮时没能回来，便永远回不来了。
教书先生交给站在镇门等人的少年两个物件，一块怪异的鹅卵石和一张发黄的纸张，告诉他将鹅卵石悬挂在房门上，纸张是父母留给他的箴言，从此之后，他便是孑然一生了。
少年朦朦胧胧的将鹅卵石和纸张带回家里，那时他还太年少，不知道一生究竟有多长，只是在心中安慰自己，父母出门远行去了。
少年将鹅卵石悬挂在门上，纸张则被他垫在了桌角，因为看见这张纸，少年总会想起他的父母，这并不是美好的回忆。
翌日他们家的医馆照常开门，少年勤快的擦着牌匾，只是门后老宅庭院冷落不少。镇民们都说少年天性薄凉，一等一的白眼狼。父母离世这等大事，不说披麻戴孝三年，到头来居然连眼泪都没落过一滴。
镇民们背后议论的闲话，似乎都完美的避开了少年，他每次见到邻里乡亲们，依旧礼貌笑着打招呼，仿佛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隔阂。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的日子这样就过去，似乎教书先生口中的“一生”也没有多长。只是近些天来，少年眉头一直在跳，跳的厉害。
昨夜的梦中，死亡的意象环绕在丑恶的梦境中，他被定住站在老宅门口，悬挂的鹅卵石坠落，黑夜中的庭院里，走来几个面容狰狞、穿着破败的丑陋腐尸。
腐尸嘶吼着扑上来，尖牙利齿，嘴中流出黑红的败血，垫在桌脚的纸张这时光芒大作，将少年从魇中拉脱出来。他被吓出一身冷汗，隐隐感觉这似乎是纸张的召唤。
于是今日，陆江将那张被垫在桌脚的纸张取了出来，小心翼翼的展平。这张纸被垫了那么久，受潮吃热，却依旧完好无损，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
纸张上只写了短短两行字：吾儿陆江，十六岁前，需离开小镇，拜入仙门。若无此举，则受命定之死。
少年看了这句话后，气的将纸揉作一团，远远的扔了出去，半晌冷静下来后又将其捡起来。这确实是他那神神叨叨的老爹会写的话，但留下的遗言却是如此晦气的预言，多少让陆江有些无语与生气。
他不相信命运这词。
陆江见不久后天色便黑了，便起身从房间里取了把伞骨折了两根的油纸伞，打算出去把庭院的大门关上。
然而磅礴雷雨中闯进一个湿沥沥的人影，身着锦缎，目色焦急，是李家的少年，名为和清。
李家是小镇上的大户人家，家中做的是行商的买卖。谋生手段不限于小镇的人家屈指可数，李家便是其中一位。
陆江与李和清在学塾中有过几面之缘，在他的印象中，李和清此人和善近人，并不讨人嫌，只是说话细声细气，举止颇有些阴柔，似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诗书礼仪中那翩翩君子的形象。
如今，李和清顾不上那么多，急匆匆的样子，只怕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既然他找了过来，少年自然得作出接待客人的样子。
陆江撑开雨伞，走上前去，开口问道：“李公子，这么晚了莅临寒舍，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和清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有些颤抖：“陆公子，你现在能出诊吗？求求你了，你去看看我妹妹吧，她快不行了！”
陆江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么晚，只怕是出诊不了了。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在宵禁之后，小镇禁止夜间出行的吗？”
李和清脸色焦急，声音带着几分哀求的意味：“我知道，可是……我妹妹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从今天中午开始便沉睡不醒，刚刚更是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面色青白，我怕拖一夜会延误她的病情，只能来求您了。”
陆江作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夜间出诊，小镇上还没有此般规矩，就连孕妇临产，也是前几天便雇好接生婆日夜陪伴。你这般寻医，让我颇有些为难啊！”
李和清突然想到什么，急忙从袖口里掏出三两碎银，递上前去：“顾姑娘，只要你愿意去看我妹妹究竟得了什么病，多少钱我都付得起！”
少年顿时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收过碎银道：“行医救人，医者本职。人命关天，不由耽搁。李公子，还请您速速带路。”
李和清面色大喜：“好，好！多谢陆公子！”
……
李和清的妹妹得的并不是罕见的恶疾，俗称“羊癫疯”。陆江在一开始李和清描述时便猜出了此病，很难从根源上治好，不过避免过度劳累，情绪紧张，辅以中药熬煮，便可很大程度上抑制住癫痫的发作。之所以先前故作为难，是为了抬抬出诊的价格。
去李家的朱门大户里象征性的过了趟场子，开了一味药方，陆江便同李家众人告辞。李家人很是热情，还想挽留他在此地过夜，不过被陆江推辞掉，少年撑着破破烂烂的雨伞离开了。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剩下的时间足够他回家。
可是回去的路上，似乎出了点问题。
简而言之，这条他走了几十上百遍的路，不认识了。
路边的青瓦屋檐变的陌生起来，暗淡的雨光中一切都显得迷离起来，暮色四合，黑夜将至，他有些急躁，心底又有几分害怕。
在雨中的小巷徘徊了十几分钟后，陆江终于走出了这个迷宫，当他离开巷口时，下意识远远的望向长街尽头的小镇门口。
那里空空荡荡，和平日无疑。还好时间来得及。
少年长松了一口气，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在初起的夜色中急匆匆的朝着家里的方向走去。
可是走了几步之后，陆江的步伐变得缓慢，大雨磅礴中，他似乎听到什么声响，侧着耳朵细心听着，然后面色变了变。
他听见了一个呼吸声，除了他自己之外的呼吸声，这个呼气带来的阴凉气息拂过他耳畔的发丝，令他全身发寒。
陆江鼓起勇气朝着身后望过去，街上空空荡荡，毫无一人。他只好安慰这是自己出现的幻听，闷头朝着家中走去。
可是肩头变得沉重起来，没走多少步，陆江便累得气喘吁吁，他感觉自己像是背着一个装满冰块的背篓，勒的锁骨生疼。
陆江心中只道是奇怪，可能是最近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导致身体有些异常。
少年步履没有放慢，总算是赶在天黑彻之前回到了家中。说来也奇怪，在他迈入挂有鹅卵石房门的那一刻，肩膀上异常的压力陡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或许是黑夜将至带来的心理压力吧。陆江如此解释道。
然而，在洗漱时，陆江借着昏暗的灯火，偶然瞥见自己白皙的双肩上似乎印着黑黢黢的东西。
定睛看时，那竟是一双沾着污血的手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