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疾言厉色暴跳如雷场面并没有出现, 等来的只有被骂当事人二话不说就地滑跪道歉。
简简单单三个字,落在燕宁耳中却如平地起惊雷,尚未出口的离职宣言就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对不起”给吓得卡在了嗓子眼, 连带着心中腾腾怒火都被瞬间浇灭。
她没听错吧...
岑暨这是在向她道歉?
他居然是在向她道歉???!!!
燕宁被这一认知惊的不轻, 下意识就抬头去看太阳升起方向。
然而现在早已过了清晨太阳初升时刻, 只见暖融灿阳高悬,天色碧蓝白云疏阔, 一派春日祥和寂景, 完全看不出丝毫世界末日迹象。
所以岑暨到底是抽了哪门子邪风, 才会想不开竟然跟她当场认错?!
燕宁不禁再次将目光投向面前正垂手俯首而立的岑暨。
从她这个角度看出能清楚看到他轮廓分明清隽侧颜,只见他凤目半敛长睫微颤, 原本修长挺拔若竹的瘦削脊背略微佝偻,就像是不堪冬日积雪重负压倒宁折不弯松枝。
燕宁莫名还从中看出了一丝忐忑, 仿佛犯了错之后不安等待家长发落的小学生。
真是见了鬼了!
燕宁有些忍不住, 关切之语脱口而出:“你要是吃错药了就赶紧说,现在送你去洗胃没准还来得及。”
在燕宁看来, 岑暨会给她道歉, 这简直比刚才沈云舟背地里跟人介绍自己是他妹还要离谱,完全就是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升起的程度。
毕竟岑暨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矜傲自傲, 别说是道歉了,她甚至都怀疑岑暨压根就不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要怎么写。
所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居然还能见证这一创历史时刻——
某年某月某日,时任四品提刑官的昌平长公主之子岑暨岑世子, 就先前于澧县办案时期对无官无职无辜弱女子燕宁进行人身攻击,导致其产生重大精神创伤一事, 进行人生中第一次诚恳道歉。
由于此举太令人震惊, 特载入史册为记!
燕宁没有办法用常理来解释岑暨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 这实在是不符合她现有认知逻辑,最终也只能归为岑暨可能是磕了假药,目前还处于精神错乱脑子不清爽状态。
“话可以乱说药不能乱吃,要是真一不小心磕错药了,没准下半辈子都得废,特别有些药对脑部神经有损伤,要不你还是先去医馆看看怎么洗胃吧。”
燕宁忧心忡忡,认真建议:“实在不行灌粪水也是可以的,虽然恶心了点,但催吐效果一流,勉强也能达到洗胃效果...”
岑暨:“???”
岑暨:“!!!”
岑暨原本还在忐忑不安等燕宁回应,方才她犀利指责之语犹在耳畔,宛如利刃句句直戳人心,仿佛连灵魂都在战栗。
若是旁人敢对岑暨这般不留情面讥讽怒骂,岑暨早就翻脸予以反击,奈何发声对象是燕宁。
岑暨就宛如一个泄了气的球,气焰全无骤然失语,连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如他方才针对沈云舟,而他反应也如沈云舟一样——
无言以对力反抗,只能束手就擒缴械投降。
其实他早有猜想燕宁或许还对当初之事耿耿于怀,但因为燕宁表现出来的态度还算平静并未露太多端倪,他自然也就按下不提,甚至还心存侥幸。
想着她既然未表态那兴许此事在她那儿早已翻篇,结果却没想到暴风雨来的这么突然,直接就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虽然有些考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岑暨也已经做好了坦然接受燕宁继续冷嘲热讽的准备。
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既然已经决定道歉,那就要拿出诚意来。
岑暨自我心理建设做的很好,却没想到燕宁压根就不按常理出牌。
预想中的不依不饶冷脸怒斥没有出现,只有真诚关切粪水建议。
什么叫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见燕宁颦眉看他一脸“你莫不是吃错药把脑子给吃傻了”的关爱智障表情,岑暨脸色有瞬间的崩裂。
他明明是在真诚道歉,结果她却以为是他脑子有病,这一认知让岑暨心中忐忑瞬间消失,只剩下无语加郁闷。
“没有!”
岑暨被燕宁粪水提议恶心的不轻,一想到往嘴里灌粪水,他脸色就隐隐发青,生怕燕宁一言不合就要付出行动,岑暨赶忙摇头澄清,认真强调:“我没吃错药。”
“嗯?”
闻言,燕宁立马眉梢高挑,目光狐疑在岑暨脸上打转:“你别告诉我你是真要跟我道歉。”
“...嗯。”
在燕宁质疑目光注视下,岑暨薄唇微抿,心中有些不自在略显无措,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不闪不避对上燕宁眸光。
四目相对,岑暨似乎都能从她清亮眸中看到自己惶然尴尬面容。
其实这句话早就该说,但他向来矜傲自傲觉得拉不下脸,所以一直选择性忽略,甚至还想着祸水东引,以通过抨击沈云舟的方式来弥补燕宁好摘出自己,现在看来,这种行为与掩耳盗铃无异。
燕宁方才的指责就如一盆冷水朝他兜头泼来,让人瞬间清醒。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犯错总得承担后果,既然都已经决意道歉,那就开工没有回头箭,没什么好再继续拿乔遮遮掩掩。
况且...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岑暨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久旱的植物藤条奋力蔓延,急切渴望得到甘泉浇灌,仿佛这样才能让枯朽的身躯重焕生机。
岑暨强压下心中复杂情绪,垂在身侧的手掌无意识攥紧,忍住想要避开燕宁目光注视的冲动,长睫微颤,低低:“当初在澧县之时确实是我不对,与你多有为难,说的话也不好听,你现在恼我怨我都是应该的,若是这样能让你出气心里好受些,那随你怎么骂都行,我绝无二话...”
“总之...”
岑暨抿了抿唇,看着燕宁,声音轻缓且郑重:“对不起。”
燕宁:“!”
不得不说岑暨的认错态度确实是很好,不论是对自己错误行为的剖析检讨还是最后的总结陈词都无可挑剔,简直堪称模板典范。
在岑暨一声略显卑微的“你能原谅我么”的忐忑发问中,燕宁胸腔中原本还算充盈的愤懑恼怒瞬间就哑了火,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如果岑暨还是如之前一般摆出一副冷脸跟她针锋相对,那她自然也无所畏惧完全可以跟他对打擂台。
奈何岑暨认错来的太快,这就好比你气势汹汹要找人麻烦,结果对方又是端茶又是的倒水各种嘘寒问暖还赔笑喊姐。
雷霆铁拳打在棉花上,一下就给她整不会了。
说好的气势凌人眼高于顶绝不轻易服软呢?
这不符合人设啊!
岑暨就像是等待宣判的人犯,见燕宁只是盯着他并不说话,岑暨心中狠一沉,连着眸中光亮都缓慢黯淡了下去,嘴角微微扯动,仿佛被抽空全身力气,语气艰涩:“所以,你是不打算原谅我的,对吧?”
一想到燕宁并不接受他的道歉,或许会就此远离与他分道扬镳,岑暨就觉仿佛身体里灌入咸涩盐水,连舌尖都在发苦,又像是冬日寒风凛冽刮在人身上,冰凉刺骨。
眼看岑暨瞬间脸色灰败就仿佛遭受了巨大打击,燕宁下意识:“这倒也不是,我...”
“那你就是原谅我了!”
燕宁话还没说完,就被人迫不及待打断。
只见方才还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神情萎靡的岑暨“豁”地一下就又抬起了头,原本还有些灰败的脸色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瞬间就又充盈了光彩,就连黯淡双眸都隐有激动亮的吓人,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如沐春风般的喜悦气息,只差跟放一首好运来应景。
燕宁:“......”
你丫的这变脸速度还真够快的!
只是...燕宁匪夷所思惊道:“我什么时候说原谅你了?”
“就是你方才自己说的。”
岑暨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有一丝生存的希望就绝不放过。
生怕燕宁装失忆,他赶忙就帮她解释回忆:“我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原谅我,你说不是,也就是说你说你不是不打算原谅我,那岂不就是原谅我?”
“你既然都说原谅我了,那你就不能反悔!”
岑暨见缝插针誓要坐实燕宁这一承诺,说到原谅这个词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紧绷的面容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快了下来。
燕宁:“......”
燕宁差点就要被岑暨这一连串的原谅不原谅绕口令给绕晕,缓了半天才勉强理出头绪。
好家伙,居然还搁这儿跟她玩双重否定就是肯定的文学套路,她话都还没说完呢,结果就被他给按头原谅了,这丫的是真行啊!
见燕宁一脸无语看着他不说话,岑暨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微变,惊声:“你难不成真打算反悔不承认?”
只见岑暨后槽牙紧咬,难以置信的看着燕宁,脸色阴沉发黑十分难看,似乎只要她敢点头说不承认他就立马原地开闹。
这副不依不饶强买强卖的架势成功将燕宁给气笑了,不由扬高声音:“我什么时候承认过了?你看看你这是求人原谅该有的态度吗?!”
“知道的是道歉求原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王老子嫁到,就你这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去庙里给菩萨上香菩萨都嫌晦气!”
“你以为你是谁?”
燕宁冷嗤,万分鄙夷:“上下嘴皮子一张就想让人原谅?这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做梦去吧你!”
还以为岑暨是转了性居然开始伏低做小,结果是她欣慰太早。
这才过了多久,就开始故态萌发尽显嚣张本色,看来还是不能期望太高,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跟狗改不了那啥一样。
岑暨:“......”
被燕宁毫不留情一通批,岑暨脸色微僵,脸上遍布的阴云瞬间如潮水退散。
知道自己刚才情绪有些激动,有态度不好之嫌,生怕燕宁再次生恼,岑暨抿了抿唇,干脆就着她的话,踌躇问:“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燕宁:“?”
见岑暨秒变低声下气,燕宁先是一愣,随后就撇嘴:“可千万别,您岑世子那可是云尖上的大人物,我不过就是一无官无职小小女子,可不敢给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毕竟您岑世子又没什么错不是?”
“真的。”
燕宁状似诚恳,煞有其事:“您岑世子说的话那就是金科铁律,一言一行皆为吾辈楷模,又怎么会犯错呢?就算是天塌了您都不会错,尽管拿出自信来!”
岑暨:“......”
眼见燕宁唱作俱佳将他高高捧起,说什么“世子你绝对不会错,要错都是别人错,尽管硬气点,不用低眉顺眼去道歉...”岑暨听得脸色一阵青白交错,内心仿佛遭受一万点暴击。
要是这么明显的嘲讽都听不出来,那他就是真傻了。
关键是就算明知燕宁是故意阴阳怪气,他也不能当场发火,谁让他现在是理亏的一方,就算有再多的气也只能自个儿受着。
这绝对是岑暨有生以来最憋屈时刻,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岑暨就像是一朵狂风骤雨袭击下的小白花,摇摇欲坠坚强接受风吹雨打。
他僵着脸默不作声等燕宁阴阳怪气完,而后才硬着头皮重复:“所以,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
燕宁:“嗯?”
没想到岑暨在经历了她一波嘲讽之后居然还锲而不舍,见岑暨目光紧盯着她神情执着且倔强,仿佛不从她嘴里听到原谅这两个字就誓不罢休,燕宁有些无语:“你就这么希望我原谅?”
什么时候岑暨的道德感这么强了,居然还在这儿跟她玩负荆请罪这一套。
“...嗯。”
岑暨僵着脸点头,随后还不忘补充:“只要你能原谅,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燕宁瞪大眼,差点呛住:“还什么都行,你当阿拉丁神灯许愿啊!”
岑暨不知道什么是阿拉丁神灯,他只知道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燕宁刚才说的也没错,既然是道歉,那总不能就只局限于口头几句话。
“不管是金银钱财还是旁的什么,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你提,我都能得到。”
岑暨长睫微颤,认真:“只要你能原谅,将从前之事一笔勾销。”
岑暨会主动退让到这个地步倒是大大超乎燕宁预料,割地赔款也就这样了。
“你这是认真的?”燕宁神情古怪。
岑暨点头:“嗯。”
“当真什么都行?”燕宁问。
“什么都行。”
岑暨飞快瞥了燕宁一眼,回答的毫不犹豫。
岑暨其实对燕宁会提什么条件大概也有猜测,这也是他故意提起可以求偿金银钱财的原因。
毕竟当初燕宁想法设法从她这儿薅羊毛的“贪财”行为还历历在目,如果只是用金银就能将燕宁收买,那也不失为一笔划算买卖。
正好他手里还有一座不错的温泉别院,要是燕宁想的话,就将那处庄子给她也行...岑暨心中盘算的很好,却没想到燕宁压根就不按一贯套路来。
“行叭,既然你都这么有诚意了,要是我再推三阻四那未免也有些太不识趣!”
只见燕宁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云淡风轻开口:“我也不跟你为难,一不让你违法犯罪,二不让你与世俗相悖,只需要你给我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让你往东你不往西,让你跑南你不遛北...”
“怎么样?”
在岑暨陡然瞪大震惊双眸中,燕宁粲然一笑,眼中不经意露出几分恶劣:“这可是你说的,让你做什么都行,区区小条件,以世子你的诚意,应该会答应的,对吧?”
岑暨:“!”
从燕宁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隐觉不对,果然每句话都在他预料之外。
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让往东不能往西...岑暨只觉这些话似乎分外耳熟,好像前不久才从哪儿听说过。
岑暨:明明是给沈云舟设下的战败条件,为何现在受众却变成了他自己?!
见岑暨面色难看不说话,燕宁眼睛一眯,故意大惊小怪:“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连这些小小要求都达不到吧,就这还好意思说提什么条件都行,看来只是嘴上说着好听,既然如此,那就...”
“好!”
就算明知燕宁是激将,岑暨还是咬钩上当:“你说的这些都没问题,我能答应,就是有一点...”
“什么?”
“端茶倒水也就罢了,可捏肩捶背...”
岑暨目光下意识往燕宁身上瞄了一眼,眼神飘忽一瞬,迟疑:“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岑暨没想到燕宁会提出这一要求,不得不说这确实还是让他有些为难,众所周知,若是捏肩捶背,那可是要实打实进行肢体触碰的。
燕宁:“???”
燕宁:“!!!”
燕宁没料到岑暨脑回路居然如此清奇,就连关注点都是另辟蹊径,明明就是顺口一说,被在岑暨的单独解读之下就变得分外微妙,燕宁咬牙:“你...”
“算了。”
眼看燕宁柳眉倒竖,岑暨成功误解她的意思。
想着机会不易得,总不能再节外生枝,岑暨咬了咬牙,露出一脸壮士扼腕豁出去了的表情,语速飞快:“只要你不介意,别说是捏肩捶背,就算是暖床穿衣,我也可以!”
铿锵话落,四周哗然顿起。
燕宁先是一愣,随即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厉喝:“你给我闭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