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舟今日这趟提刑衙门之行, 只觉精神所受磋磨不轻。
眼看秦执还在这儿说什么世子不放心,所以务必让他亲自送回,沈云舟心中郁气已经达到巅峰, 直接就选择眼不见为净, 一言不发拂袖先行。
而对于沈云舟的负气离去,不论是燕宁还是秦执都没有分他半个眼神。
走就走呗,不走还想搁这儿留宿咋滴?!
说到这儿, 秦执突然就表示, 沈国公府离提刑衙门还有一段距离, 若是每次都跑来跑去未免也太过费事, 如果燕宁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就住在提刑衙门里。
正好岑暨对面院子还空着,里头房间一应被褥啥的都是刚换的,直接就能拎包入住。
虽然比不上沈国公府住的舒服, 但胜在离得近方便啊!
像提刑衙门这种占地面积大的公署,一般设施都很齐全, 有工作区和生活区之分。
秦执他们这种在京中没有固定住所的,一般就是住在提刑衙门后院, 也是单人单间,吃住都在公衙, 每月开销都能剩下一大笔。
没想到秦执会突然提起这茬儿, 燕宁还有些诧异,不过她的注意力却不在邀请她拎包入住上,而是——
“你是说岑暨, 咳, 岑世子也住在这儿?”
要是没记错的话, 岑暨在京中应该是有住所的, 毕竟他可是临沂侯与昌平长公主独子。
按照本朝规定,公主下降会有专门修建的公主府,这也就是说,岑暨不光是有住所,还拥有两座豪宅权属!
比起住在提刑衙门,那肯定是住在自家宅院更加舒服,难道他才上任就这么忙,连回家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听出燕宁话中潜台词,秦执轻咳了一声,目光有些闪躲,支吾回:“这不是在衙门住着更方便么,省得来回跑麻烦。”
秦执没说的是,其实世子已经多年未回府。
之前还未离京的时候,要不就是住在皇宫,要不就是住在城郊一处温泉庄子上。
这次归来,世子也并没有说要回去看看的意思。
为此临沂侯府的老管家前两日都还找上了门,一番声泪俱下哀声恳求让他好歹回侯府看一眼,结果世子却连眼皮子都未撩一下,借口公务繁忙直接就将人给打发了。
城郊庄子离得太远,城里虽然有宅邸却又不想回,岑暨选择住提刑衙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无处可去之下的无奈之举。
至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世子连家门都不愿意进,秦执跟在岑暨身边多年,对其中内情多少也知道一点。
说白了就是昌平长公主与临沂侯的那点恩怨纠葛,夫妻俩不合,其实最遭难的还是孩子。
如今临沂侯已经去世多年,长公主也遁入空门长住五台山吃斋念佛,世子虽有双亲,却形同于无,幸好有陛下这个舅舅照拂,这也难怪世子会形成如今这乖戾性子。
其实岑暨过家门而不入单独居住的事儿在盛京来说并不算什么秘密,只是燕宁初来乍到,对这些尚不清楚,而秦执自然也不会巴巴说这是因为世子不待见他爹娘所以不想回家。
不知道其中隐情,听秦执表示岑暨自愿住在府衙是为了能全身心的投入工作,免得出现来了案子却找不到人的情况,燕宁扬眉,这难道就是另类基层驻扎?
“看不出来你家世子还有工作狂属性。”燕宁嘀咕。
能力行不行不知道,反正态度是够了。
“这是当然!”
秦执虽然没听过工作狂这个词,但不妨碍他结合上下文进行理解,这岂不就是夸他们世子一心扑在政事上心无旁骛态度认真么?
眼看燕宁面露钦叹,秦执立马见缝插针说好话,试图无限放大岑暨坚守岗位一丝不苟这一优点好突显其魅力:“我们家世子那是出了名的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从前在蓟州的时候为了看卷宗能日日三更眠五更起,谁能像我们家世子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住府衙,随时待命?”
秦执震声:“除了我们家世子,没有人——”
燕宁:“......”
听秦执各种介绍岑暨为了胜任提刑官这一职位是如何自律执行零零七式卷王作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没有娱乐没有交际睁眼闭眼都是卷宗学习,还曾创下过一个月踏出房门一步,半年未出府的记录,燕宁已经是目瞪口地,不能用震撼来形容。
好家伙,这到底是什么卷王精神,她当年高考都没这么努力过,这年头读书人都这么拼的吗?
秦执夸张式手舞足蹈介绍完,还不忘朝燕宁寻求认可:“燕姑娘,您说,我们世子是不是很优秀?”
“优秀优秀。”
燕宁鼓掌,心悦诚服:“特别优秀。”
光是能在房间里宅一个月不出门,这就已经能秒杀很多人了,扪心自问,她做不到,会被憋疯的!
听到燕宁夸赞附和,秦执脸上笑容扩大,心中喜滋滋给自己点了个赞。
虽然他们世子身上缺点一箩筐,但只要肯多扒拉扒拉也能发现不少优点,瞧这不就是么?
只要让燕姑娘看到世子的好,那两人成的可能性不就又大了一点么。
想到在这儿,秦执不禁面露期待,再次撺掇:“燕姑娘,要不您考虑考虑搬来提刑衙门住?省得还要日日来回跑...”
而且还能增加相处机会,方便培养感情!
秦执已经知道岑暨聘请燕宁暂时充当提刑衙门编外仵作的事儿,对此,秦执高兴之余也忍不住心中嘀咕,他发现世子还真是爱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
也不知道是谁先前梗着脖子打死都不许让去找燕姑娘来帮忙的?
结果现在倒好,为了能将人顺利留下,甚至连俸银都尽数上交。
照这个趋势下去,估计离清算名下资产连田庄地契都双手奉上的一天也不远了。
秦执心中啧啧,深觉自家世子是真人不露相,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实际上已经开始步步为营试图将人套牢。
谁说世子一窍不通的?
这分明就会得很嘛!
不知道秦执已经意|淫的没边,见他一脸殷勤大搞推销,极力劝说自己入住单位房,燕宁疯狂摆手,十动然拒:“不要!”
“为啥?”
没想到燕宁拒绝的这么干脆,秦执立马就露出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时时刻刻都能见面,多好的培养感情的机会啊!
难不成燕姑娘真对世子一点意思都没有,纯属世子单相思?
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结果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未免也太惨了一点!
无视秦执希冀目光,燕宁斩钉截铁:“因为不想被卷死!”
单位提供住房未必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减轻员工负担,也有可能是为了能更好的随传随到就地组团加班。
更何况岑暨还是一个能一天只睡四小时的卷王,这要是真搁衙门里住着,不通宵达旦零零七都说不过去。
燕宁表示,工作和生活必须分离,下班时间见领导与变相加班无异,拒绝内卷,从我做起!
见燕宁一脸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王岑暨抓壮丁,秦执:“......”
完了,他是不是好心办坏事,说错话了???
...
燕宁今日这趟出门所耗时间远超她预期,出去的时候是艳阳高照,结果现在回来就已经是明月初上夜幕降临。
悠闲的时间总是这么短暂,对于忙碌中的人来说,时间就恍如沙漏,悄然流逝而不知不觉。
燕宁不禁感叹,看来兜兜转转一圈,终究还是逃不过披星戴月打工人命运。
今儿还是一个热身,目测明后两天会更忙。
毕竟三天破案期限确实是有些紧迫。
今天虽说是跟着跑了一天,但真正得到的有用消息却十分有限。
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想要如期破案估计还有些艰难。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神侦探柯南,线索也不是你想要就会被人理好了递到手边。
也不知道岑暨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连这种自己给自己挖坑的事都做得出来。
一想到岑暨故意使出激将法强逼沈云舟与他打赌,还应下沈云舟苛刻条件,将自个儿后路给断了个彻底的孤注一掷行为,燕宁就忍不住咬牙叹气。
他自己要逞能装逼就算了,居然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给她出气,并试图以此为借口道德绑架鞭策她努力干活偿还“恩情”,心眼儿简直不要太多!
所以事实证明,千万不要轻易相信职场上司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弯大献殷勤。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以为人家是对你好,其实很有可能是给你画大饼忽悠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保不齐还是用完就踹的那种。
燕宁觉得怀中揣着的这纸赌约就仿佛是一烫手山芋。
她忍不住阴暗想,要不也让岑暨见识一下人心险恶,反正沈云舟与岑暨这两人谁吃瘪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燕宁一边摆烂与职业道德中间反复横跳,一边闷头就往府里走,结果才走了没两步,身后冷不防就响起清冷男声:“等等!”
没想到会突然有人叫她,燕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啊”了一声。
略显仓皇回头,就先见她一步回来的沈云舟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还是那身绯色公服,正一言不发默默盯着她,悄无声息仿佛幽灵。
燕宁能感觉到自己小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当人在集中注意力想事情的时候,很难注意到周围环境,更何况天色已晚。
合着沈云舟一早回来就是为了在这儿等着吓她的是吧,燕宁咬牙怒道:“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有病啊你!”
不同于之前阴阳怪气,这还是燕宁头次这么直白对他怒目以对,沈云舟原本还算平静的清冷面容微微一滞。
沈云舟的确是要较燕宁先回来一步,专门等在这里也是因为与燕宁有话要说。
他其实一直就站在门口,只是燕宁并没有注意到,眼看她就要走远,沈云舟才不得不出声提醒。
见燕宁一副被吓到了的表情,沈云舟目光从她手中提着的小木箱上划过,不觉颦眉。
不是说是仵作么?
连死人验尸都不怕,还会怕这?
方才在提刑衙门的时候沈云舟被岑暨气的晕头转向,一时思维都有些跟不上,直到回府才想起来,岑暨似乎是说已经聘任燕宁为提刑衙门仵作,这不是胡闹么。
沈云舟是知道三司故意为难不给岑暨派仵作的事的。
他其实也并不认同三司这种做法,不是说得罪不得罪,而是提刑衙门总归也是刑狱办案公署,论起来和三司也算是同出一脉。
若是提刑衙门能走上正轨,那到时候三司的压力也能减轻不少,毕竟每年接手的案子太多,光是积压的都有数百。
从全局考虑,比起一个劲打压,当然是扶持更佳,这才是双赢。
但一来沈云舟虽然是大理寺少卿,但大理寺也并不是他一言堂,上头还有大理寺卿,这事不是他能轻易决定。
二则沈云舟也想知道,面对三司围歼,岑暨究竟会如何解决,若是连这点困难都解决不了,那他这个提刑官也不必做了。
他想过岑暨可能会来硬的直接一不做二不休上三司抢人,也想过他会发告示另外招揽,亦或是去底下州府调人,却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让燕宁上。
虽说之前就已经听说燕宁仵作身份,还曾在澧县帮忙破了两桩命案,但沈云舟心中始终存疑。
不过鉴于这几天在府里也算是相安无事,沈云舟也就懒得去上纲上线深究。
可现在她若是接受岑暨聘任,去蹚提刑衙门那趟浑水就又不同。
就拿这次王天昱的案子来说,朝野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验尸结果出了什么岔子影响到后续破案,那追究下来又是谁来担责?
自觉窥破燕宁与岑暨关系,沈云舟能想到的就是岑暨公私不分,为了两人能名正言顺相见或是满足燕宁验尸好奇心,他竟干脆招揽燕宁进提刑衙门。
先不说衙门并无女子任职先例,此事若是传出去外人还不知该如何纷议两人关系,就单是朝臣们口诛笔伐都够岑暨喝一壶。
就算岑暨自己虱子多了不怕痒,又有陛下护着无所畏惧,可燕宁呢?
仵作一职本就受偏见颇多,而燕宁又是一个姑娘家,要是她仵作名头传出去,日后又如何在京中贵女中自处?
沈云舟越想越觉恼怒,将这笔账直接就给摁在了岑暨头上,恨不得骂他个狗血喷头。
这厮还真是随心所欲不想后果,难不成这天底下就没有仵作了么?硬要拉着燕宁来凑出?
但凡他真为燕宁着想,也不至于做出这荒唐之举!
强压下心中恼怒,沈云舟单手负在身后松握成拳,在燕宁拧眉注视下缓步走近,而后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凉声问:“你当真要去提刑衙门任职?”
沈云舟面色淡淡:“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提刑衙门是陛下亲设,与三司并齐,直接就归陛下统辖,凡是能在三司任职的仵作无一不是从各地州府通过层层选拔上来的经验老道之人,刑狱断案不容丝毫马虎,仵作验尸看似不起眼确实办案关键一环,一旦产生什么错漏,后果未必是你能承担的起的。”
燕宁没想到沈云舟张口就是劝退。
见沈云舟眉头紧锁,满脸都写着不赞同,话里话外都是她能力不行,还达不到提刑衙门任职标准,燕宁差点都要被气笑,当即就翻了个白眼:“哦。”
“但不巧,我对自己的能力十分有信心,完全能够胜任这一岗位,至于后果...”
燕宁微笑:“这就不劳沈二公子担心了。”
见燕宁大言不惭语气轻松好似浑不在意,沈云舟眉头拧地更紧,冷道:“你以为有岑暨护着你就万事大吉了?”
想到岑暨方才为了能给燕宁出气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的“昏庸”行为,沈云舟仍觉不可理喻。
先不说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就这种公私不分将严肃破案当儿戏之举就让他十分不喜。
燕宁觉得沈云舟还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刚才在提刑衙门被岑暨怼的还不够,这会儿居然还舞到她面前来对她指指点点,真当她脾气好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要是对方蹬鼻子上脸,她也不介意整盘掀。
别问,问就是暴躁打工人!
“首先,我说过,我对自己的验尸能力有信心,完全凭实力上位,其次…”
燕宁漫不经心:“我当不当仵作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提刑衙门内部的事,貌似还用不着你管,手别伸得太长。”
沈云舟一噎,咬牙:“我这是为你好。”
“是吗?”
燕宁故作讶然:“或许是你说的太含蓄,我还真没听太出来,要不你再重复一遍?”
沈云舟:“......”
见燕宁漫不经心一脸随意,沈云舟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岑暨的影子,一样的牙尖嘴利,没理也不饶人!
看来自己最初感觉不错,能更岑暨混在一起势均力敌的又能是什么善茬儿。
沈云舟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憋闷,干脆就耐着性子将其中厉害关系跟她掰扯了一遍,试图叫她知难而退自愿请辞。
等听完,燕宁面色不变,幽幽:“合着你就是觉得我能力不行呗。”
沈云舟:“......”
他确实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我现在突然很感激岑暨方才跟你的打赌。”
燕宁若有所思:“本来我还觉得他太意气用事,但有的时候平白无故被人指着鼻子质疑确实是很不爽,如果能通过打脸的方式传授做人的道理,比如说千万不能狗眼看人低,我觉得也不是不行。”
“‘我决定收回你跟岑暨谁吃瘪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这句话。”
燕宁面色淡淡,语带嘲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俩确实是差不多,但相比之下你的爹味要更重,岑暨顶多就是自恋,你非但自恋还喜欢对人指指点点,本来是想和你和平相处的,但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恭喜你。”
在沈云舟错愕目光中,燕宁脸上突然绽出明艳笑容,语调轻松:“你成功激起了我的斗志,我很期待两天后你的赔礼道歉,还望你不要食言。”
燕宁:摆烂的想法突然就消失了呢。
沈云舟:“......”
被燕宁一番冷嘲热冷抢白,沈云舟脸色不由清白交加变幻莫测,正准备说话,就被人给打断:“云舟,阿宁,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沈景淮也是才刚回来,结果远远就见沈云舟与燕宁两人似乎是在说话,心知沈云舟性子,恐他对燕宁不假辞色说出些什么恼人的话,沈景淮忙大步过去。
见沈景淮过来,燕宁收起脸上嘲讽,取而代之的是盈盈笑容,面不改色心不跳:“没什么,就是对两日后的大型友好交流活动提前进行了一下预警。”
沈景淮:“???”
燕宁瞥了一眼沈云舟,笑容可掬,语调悠悠:“届时一定请大哥前来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