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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第 23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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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忧愁是一扇半大不小的门, 我在里头,艾尔海森在外头。

至于我心中的忧愁究竟源于何处,我也说不太上来。

或许是由于艾尔海森举着卡维给我画的画像站在门外的这一场景过于具有冲击力, 令我本就睡眠不足的脑子梗塞得更严重了。

我盯着那张画像,黑白色素描, 精细度极高,甚至还特地用了个一看就很上档次的木质画框给裱了起来。

我不由庆幸自己与艾尔海森家只有十米之遥。

若是让他拎着这幅画在须弥城内横穿一圈,那还得了?

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哪家姑娘红颜薄命英年早逝了呢。

“还不拿走?”艾尔海森提着画框的手依旧伸在半空中,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像是有点儿不耐烦, “还是说, 你需要我帮你把这东西挂在大门上?”

我:“……”

此言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我当即伸手接下并将其抱进怀里, 又等了半分钟,却见他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禁问:“还有什么事吗?”

艾尔海森垂下眼,先是看了看一半裹在我身上又一半被我拖在地上的大毛毯, 尔后顺着毛毯延伸的方向看了看我身后被各式书籍堆得几乎无处落脚的客厅。

他沉吟片刻, 漫不经心似的问:“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我摇头,“晚些时候去兰巴德酒馆随便吃点, 现在还不太饿。”

艾尔海森应一声, 侧过脸转过身就准备往自己家回。结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脚步还未迈开便又顿住。

他眯起眼,重新看回我:“兰巴德酒馆?”

我理所当然地答道:“是啊, 我懒得做饭, 忘买菜了。”

艾尔海森又问:“你有约吗?”

我张张口正想回答, 又觉得哪里不对。我把濒临滑落边缘的毛毯往肩上拽了拽, 一脸狐疑地瞅向他:“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话?”

艾尔海森:“……”

他短暂的沉默在我情理之中, 随后轻扬起稍许的眉梢却在我意料之外。尽管他很快便将眉角落了回去,但从那双难得显出几分明快之色的眼眸看来,他似乎心情不错。

“来我家吃吧。”艾尔海森突然说。

这一反往常的主动令我不禁警惕地乜住他:“……你想骗我给你做饭?”

艾尔海森思忖片刻,说:“在沙漠的最后一顿饭是你做的。按我们最开始约法三章时定下的轮流下厨的规则,今晚做饭的人应该是我。”

“所以,你是想叫我去你家蹭饭?”我总算明白了过来。

艾尔海森没否认:“你可以这么理解。”

-

跟在艾尔海森身后走进他家,上午时还被立在客厅中央的画架早就被艾尔海森扔回了卡维房间去。

客厅宽敞而整洁,上了釉的木质家具在涌入雕花窗的暮色下泛起高光。室内没有开灯,在这场光与影的交锋中,后者更胜一筹,这在昭示着悠闲与平和的傍晚时分显得恰到好处。

艾尔海森进门后便径自走进了厨房,我也乐得抄起放在他茶几上的册子,随手翻阅打发时间。

我手里的这本并不是书,而是一部作品集。厚厚的一本,里面详尽地描绘了卡萨扎莱宫各个部位的立体图与分面图,使用的材料信息也用文字的方式标注了出来。

每一张图纸的右下角,都落着颇具卡维个人风格的花体签名。

我心想,这种集大成的艺术作品被孤零零地放在角落属实可惜,就该让教令院大事刊印,让妙论派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人手一本奉为圣经才是。

想起卡维,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时此刻艾尔海森家中这般寂静冷清的场景竟让我有些久违。

我放下作品集,起身向厨房走去:“卡维怎么不在?”

艾尔海森正系着条黑色的帆布围裙背对着我,兴许是他说话的声音过于漫不经心,反倒令他切菜的动作显得更为专心致志。

“他今晚约了人,出去喝酒了。”

“哦。”我点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对,“他去兰巴德了?”

艾尔海森:“嗯。”

“早知道我也去了。”

我刚心不在焉地说完,就见艾尔海森不知何时停下了手里机械似的动作,转头盯着我。

他一手扶着萝卜一手提着刀,冰绿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异彩,像一只状似警惕实则不屑地观察人类的猫。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不由多嘴解释了一句:“……只是我好久都没喝酒了而已。”

艾尔海森沉吟半秒,终于将头转了回去。他将剩下的半根萝卜切成块儿,又转手去切焯水之后冷却完毕的禽肉。

实话说,艾尔海森做的饭菜平平无奇,只能堪堪够到下咽饱腹的及格线,毕竟他对香料用量并不很准确自我理解注定了这一点。

比起最后端上桌的料理,或许还是他做菜的场景要更为赏心悦目一些。

我倚在门框上,从背后看着他挺直的腰杆和宽阔的肩线,暗自出神。

好像每每不说话看着他时,我的思绪都会变成一片枯萎而残败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摇到很远的地方去。

-

依稀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比艾尔海森还要高半个头。

他小时候就显出了目中无人的特质,成天一副懒得跟人交流的模样,下巴尖总是比水平线稍扬起一个度,看着就不讨喜。

他爱看书的习惯与生俱来,我却不是。

比起忍受跟父亲堆在家里的那些大部头互不对付,我更喜欢去林子里逗小蕈猪。

小蕈猪不似野猪,性情温和,在林间奔跑时还会特意避开人类。我喜欢一路追着捡从它身上掉下来的圆蘑菇,这些寄生在蕈猪背上的蘑菇渗透了肉质的鲜香,煮在汤里尤为鲜美。

捧着满怀的蘑菇路过艾尔海森家时,我常会给他的祖母送去一些。

记得有一回,外出考察的父亲将我寄放在艾尔海森家中。他祖母见我对着书本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提议带我俩去道成林野餐。

当然,艾尔海森是拒绝的,只不过他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

我在道成林边挖蘑菇边追蕈猪,玩得不亦乐乎。玩累的时候,一转眼,就看见小小的艾尔海森坐在铺平在青草地的野餐布上。

他的目光越过手里端着的哲学书籍,内里含混着三分不解三分鄙夷和四分不屑,打量着我。

他让我想起徘徊在我家屋顶上的那只黑猫,它总是踩着懒懒的步子顺着房檐踱步来去,见到我时不躲也不避,反而垂着脑袋用一双浑圆碧绿的猫眼盯着我,蔑视一般。

从那天起,我就有点儿怕艾尔海森。

稍稍长大些之后,我虽然拿石头砸跑了那只爱好鄙视人类(抑或是只鄙视我)的猫,却还是没敢冲艾尔海森那张漂亮的小脸扔石头。

我想,就算我真壮起胆子拿石头去砸了,他也只会在心里更加笃定我脑子有病,继续用透彻的眸子睨着我。

若是小时候的我只能对童话故事里的灯神许三个愿望,那么首当其冲的一定是把艾尔海森给揍哭。

这个愿望伴随我从小到大,直到有一天我恍然发现,他竟然长得比我还高了,步子迈得比我还宽了,于是梦想便在畏惧之情中沦为了妄想,迄今为止尚不曾实现。

-

艾尔海森做了两菜一汤,其中有一道是他唯一算得上拿手的萨布兹炖肉。

这是他从祖母那儿学来的,常在厨房里守着他祖母做饭的我当然也会。

这道菜,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常去兰巴德酒馆的直接原因。

因为那家酒馆主厨做出来的萨布兹炖肉的味道,与他祖母笑着盛进我俩碗里的那一勺滋味很相似。

新鲜出炉的饭菜香气在半空中氤氲成热乎乎的白雾,薄纱似的笼住餐桌上方的枝形吊灯。

艾尔海森的面孔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模糊,我眯起眼,想要看清他的神情,却发现竟是我戴在鼻梁上的镜片在冷热交替间被蒸汽给捂住了。

艾尔海森看着我摘眼镜的动作,半天没说话。

我茫然:“怎么了?”

“没什么。”

这会儿,艾尔海森正忙着往碗里盛汤。直到我与鼻梁隔开些距离,拿着眼镜比划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怎么,我戴眼镜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吗?”

艾尔海森才终于放下汤匙,仔细看我一眼,淡淡答一句:“还好。”

“哈,那就是奇怪喽。”我放下眼镜,心想卡维果然在哄我,他这人总喜欢故意挑拣着我想听的话说。

没有卡维的喋喋不休,眼下的饭桌显得有些冷清。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跟艾尔海森其实没什么话好讲。尤其是在吃饭时,进食的动作能够正当合理地免去交流的必要性。

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反倒衬得窗外的夜色更为宁静。

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些想他的祖母。

虽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无可慰藉的童年里,她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对一个母亲应有的形象所产生的幻想。

我曾在艾尔海森精心保存的一本翡绿色精装书的扉页上,看见过他祖母留下的一句话:

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

我有点儿羡慕他。

毕竟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念及此处,被我送进嘴里的那口炖肉汤竟变得意外美味起来。充斥于唇舌之间的暖意却始终无法渗进心底,反倒是无力感先一步顺着血液循环进四肢百骸。

这让我有些难过。

-

我常常想,若是我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好了。

若我是个长大在雨林深处的野孩子,我早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比如掏掏鸟蛋啦,追追蕈猪啦,钓钓角鲀鱼之类的。

脑海中忽闪过卡维向我发出的邀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跳脱出现实的藩篱和无解的怪圈,把教令院啊贤者梦啊什么的丢在一边,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当个缩头乌龟躲起来。这么想想,倒也不赖。

然而,这次的动摇来得快消失得更快。

因为对面的艾尔海森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慢悠悠地抬眼看向我。他的面孔终于在逐渐冷却的空气中变得清晰,话音也是。

艾尔海森问我:“你明天有空吗?”

我愣了愣,用虚空终端确认了一下排课信息,回答:“下午有。”

“一起去看看她吧。”艾尔海森忽然说。

我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冲着茫茫山谷的喊话像是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于是我点点头:“好。”

第 22 章

上次返回稻妻时,有一天,我与鬼隆大叔坐在破木船上闲聊。他突然对我说,他梦见自己跟兄弟们在风平浪静的须弥海域打劫了一艘富庶的商船,船上的那些须弥商人各个儿穿金戴银,一看都是些肥得流油的角色。

他和兄弟们随即将商人们五花大绑扔进海里,将船舱里镶着金银宝石的箱子洗劫一空。结果打开一看,发现里边儿装的压根不是闪亮亮圆溜溜的金币,而是一堆堆在他们眼里形同废纸的精装书。

我沉默了两秒,先是告诉他须弥人没那么有钱,不好穿金戴银那口。又对他表示羡慕,因为真正的须弥人都不会做梦。

鬼隆大叔为前半句话惋惜了会儿,尔后对我的后半句话表示不屑。

他十分粗俗地说:“操,果然书读太多只会让脑子变得不正常。是人就会做梦,哪管你是什么须弥人还是稻妻人,除非你他妈压根儿就不是个人。”

话糙理不糙。

-

像是为了证明鬼隆大叔的这句话一样,已经十多年没进入过梦乡的我,今夜竟奇迹似的做了个美梦。

在梦中睁开眼的我躺在一座由桎树搭成的小木屋里,屋内仅有的两三件家具都是木质的。墙上还用钉子挂了一幅画,画里是一片美丽的帕蒂莎兰海。

我从硬梆梆的木床上掀开被子起身,推门走出去。

门外的场景与画中出奇一致。

蓝天白云之下,柔和的微风吹拂着一片如梦似幻的帕蒂莎兰海。那是真正的帕蒂莎兰,绿色的茎叶托着被阳光渲染成温柔梅粉色的花瓣,吸引来成片的晶蝶于半空中飞舞摇曳。

“安妮塔,安妮塔。”

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她的声音稚嫩,语气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慈悲与怜悯。像是一只母亲伸出的温柔的手,缱绻萦绕于我的耳际。

过了会儿,声音的主人问我:“这里的风景明明如此美丽,为何你仍是心事重重呢?我花了好大的力气,都没办法把你的天空变成纯粹的蔚蓝色。”

我环顾四周,茫茫花海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处人迹。

我不知声音究竟来自何方,便只能抬头望向天空:“因为这一切都是假象,我不过是在做梦。”

“是梦境又如何呢?梦境不过是你潜意识的投射,这何尝不是更加真实的你。”她说,“就像你撑着伞匆匆路过城市的街道,隔着水汽用余光瞥见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剪影,惊鸿一瞥中模糊的自己往往更能让你意识到自身的美丽。”

这孩子还挺会比喻。我想。

她像是一笑:“谢谢夸奖。”

我惊讶:“你能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诸多或许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被视若标准的答案也未必是唯一。”说着,她又是一笑,“不必过分执着于如何使前路变得更加清晰,不妨把人生想象成一条氤氲着雾气的河流,木桨被你自己握在手中,你是一位随心所欲的摆渡人。”

我顺着她的思路些微想了想:“还挺浪漫的。”

“是吧。”她声音轻快。

“若是我不慎漂流进了一条错误的河流,那又该怎么办呢?”

她略微思忖片刻,飘渺的声音再度响起:“不会的,因为你不仅是个聪明的孩子,更是个善良的孩子。”

说实话,被如此稚嫩的声音称呼为孩子,我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然而她的语气过于温柔慈悲,道出的竟又真像是母亲会对孩子说出的话语。

最后,她说:“想你心中所想,行你所想之事,信你眼前所见。”

“人生有且仅有一次,安妮塔,请随心所欲地为自己活着吧。”

-

艾尔海森的祖母安息于维摩庄附近一处群山环抱的山谷之间。

她是维摩庄出身,在我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起自己在维摩庄度过的童年。

祖母说,儿时的她也总爱在野外与林间那些可爱的动植物作伴,有次甚至还从跳跳菇弹起的高空中摔将下来折了腿,让父母很是头疼。

所以,虽然她在临终前未曾遗言,我与艾尔海森还是将她葬在了此处。

从半空落下的绵绵细雨令我不禁想起了将装有祖母骨灰的坛子抱到此处的那一天,只不过,那天的雨下得更快更急。

那会儿,我看着少年模样的艾尔海森握着长长的铲子,在青草地上挖出一个半米来宽的坑。然后,他朝我伸出手:“给我。”

我一手举着雨伞,一手将坛子紧紧抱在怀里,死活不愿意撒开。

见状,艾尔海森又用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给我。”

我看着他那张神色寡淡的脸,终于没能忍住情绪,在漫天雨声中号啕大哭起来。

那是我头一回在艾尔海森面前哭,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次。

艾尔海森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被汗水和雨水濡湿,狼狈地贴在他那张冷白的脸蛋上。

这样的他比平日的样子多了一份真实,浮在他眼里的波澜不惊却未曾改变分毫。

我的心底陡然涌现出潮水般的恨意,将撑在手里的伞狠狠扔在他身上。

我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艾尔海森,你还是不是人?她是和你相依为命的祖母,是一手将你抚养长大的人,可是从今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你究竟能不能明白啊!”

艾尔海森避也不避,任由坚硬的伞柄重重磕在自己的下巴上。

他垂下头,再抬起时,那双绿色的眼睛变得沉甸甸的。

他复又开口,语气很平,却很固执:“给我。”

这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艾尔海森是难过的。

他又怎么可能不难过。

于是我终于将怀里的坛子递出去,抽噎着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艾尔海森把铲子搁在墓碑边上,双手并用接过去。

他把坛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忽然低低说一句:“好轻。”

声音像是叹息。

没过片刻,艾尔海森便把骨灰坛放进了他平地挖出的土坑里,尔后起身,重新拿起铲子,把挖开的泥土一铲子一铲子地铺将回去。

洁白的坛子在黑漆漆的湿泥地里变得越来越脏越来越小,最终彻底不见了。

艾尔海森用铲子背面压平那片被他重新翻过一遍的土地,接着后退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看,身体再也没有动过。

那一天,被雨水连接起来的天地之间,我的哭声经久不息。

-

这会儿,站在我身边的艾尔海森早已从单薄的少年长成了高大的样子,宛如一颗参天而起的树木,沉默且坚毅。

他的轮廓变得更加锋利,眼神也变得更加坚定。现在的艾尔海森,正如他祖母所祈愿的那样,活得无愧于心,活得自由自在。

然而,我确信。

此时此刻,我们脚下的这片国土正蛰伏着什么蠢蠢欲动之物,它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届时,它们将亮出锋利的爪牙,撕碎我们眼前这片虚伪的祥和与平静,将繁荣的表面毁于尘齑。

至于这一天究竟何时会到来,我想,或许是片刻,或许是明天,抑或是明年。

总之,是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将来。

-

如世有神谕,我想,那一定是我在梦中所听到过的那句——

请想你心中所想,行你所想之事,信你眼前所见。

我那在旁人看来或许只觉得可笑的理想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异常坚定,然而,却不再像过去那样不知何处归去似的徘徊在假大空的人道主义层面。

这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所重视的那些人。

祖母所祈求的平静不应被破坏。

第 23 章

这周是教令院内一年一度的犍尼萨祭,虽然名义上是个祭典,却并不是能让人欢欣雀跃的日子。

因为祭典内容不是歌舞升平把酒言欢,而是把各分院的应届毕业生一个个儿拉到台上做最后的答辩发表。

对于寒窗苦读数载的学生们而言,未来是海阔天空还是万丈深渊,全得看今天的表现。

这天对我而言亦是折磨。

虽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必承受毕业的压力,但作为院内导师,也不得不被强行关在昏暗的礼堂里,旁观那群学生在讲台上舌战群儒。

眼下,某个妙论派学生正在台上向我们激情四溢地介绍他的毕业设计。

我用虚空终端接收了他向在场所有人同步传输的设计图纸,随即便为涌入脑海的情报内容陷入沉思。

“各位贤者和导师们好,我的这一设计名为全自动如厕机。”他说,“我采用了人体工学设计,以保证使用者能以最舒服的坐姿如厕。系统将对便器内的承重分量进行实时计算,在各位解决完生理需求后,感应器一旦检测到臀部肌肉反应,便会推动杠杆排出合适的水量,清洁且高效。此外,坐圈的位置还会提供二十四小时恒温加热,为使用者提供最舒适的如厕体验。”

接下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具体的内部设计细节和启动运行原理,最后总结:“——基础设施建设对一座城市的形象而言尤为关键,我的梦想是将自己的设计投放应用至须弥城各大公共厕所中。文明如厕的意识,也是各位智慧之城的子民必不可缺的重要美德!”

啪啪啪啪。

掌声不绝于耳。

-

接下来的半天里,虽然不乏有像全自动如厕机这样新奇的点子,平平无奇的发言仍是占了绝大多数。

听着听着,我不免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艾尔海森这会儿正在家里享受自己宝贵的假期,我却被困在这儿活受罪。

所以我究竟为什么要当这个导师。

除了在学生们答辩时站出来当杠精招人恨之外屁用没有。

正当我头一歪差点睡过去的时候,周围响起学生们细碎的笑声。

我吓得一个激灵,赶忙睁开眼。幸好,他们不是在笑我。

而是在笑台上那个正在发言的明论派学生。

我依稀听见底下的学生们窃窃私语着“看面相”“神棍”之类的字眼,便连接上虚空终端点开最新收到的论文看了看。

《从星相学角度论人类面部状态与福祸凶吉的必然性》

……好家伙,还真是神棍研究。

我不由嘀咕一句:“这论文题目谁批的,要不赶紧下岗吧。”

“还能是谁。”离我最近的一个学生接过话茬,“当然是书记官啊。”

我:“……”

艾尔海森怕是被毒蘑菇迷晕了脑子吧???

-

犍尼萨祭前三天的行程被几十位毕业生的论文答辩塞得满满当当,这才过去第一天,我就感觉自己被硬生生扯走了一大半精气神,简直比自个儿通宵写二十四小时论文还要累。

更令人窒息的是,就算当日答辩结束了,我也不能飞奔回家睡大觉。

因为作为部分学生课题负责人的我,得陪着他们一道去酒馆开庆功宴。

夜里的兰巴德酒馆被当天完成答辩的十来名学生和负责导师们包了场,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已然半只脚踏上了康庄大道,有人却不得不留校一年推翻研究重头来过。

作为过来人的我,多多少少能对他们的欣喜或焦虑感同身受。

除了像艾尔海森卡维那样的天才,谁又不是为那一纸文凭熬坏了眼睛熬秃了头。

我看着对面那几个为不能按时毕业而垂头丧气的学生,叹口气,安慰道:“没关系,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就是毕业论文吗,今年不行就再战一年。”

“安妮塔教授,像您这样的天才是理解不了我们的。”其中谢顶最严重的那个摇摇头,光秃秃的山羊角在吊灯底下闪闪发亮。

我:“……你们是没见到我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的样子,我可不是什么天才。”

听见我们谈话的明论派导师乜我一眼,是个表面不苟言笑内里却挺幽默风趣的中年大叔。

他说:“看看院内公开的学术资产表,年轻人里就属你爬得最快赚得最多。听说上面已经准备把你升上诃般荼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诃般荼?”秃顶学生目瞪口呆地瞪住我,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安妮塔教授,您不是才二十出头吗?”

我波澜不惊地喝口酒:“你听说过妙论派那个卡维吗?”

学生众点头:“当然听说过了。”

“他只比我大三岁,五年前就升上了。”

顿了顿,我又问:“艾尔海森书记官都知道吧?”

他们又点头。

我:“他比我大两岁,四年前升的。”

学生:“……”

不料,明论派导师听完我这番话,竟猛地伸出手往桌上重重拍了拍。

他愤愤道:“说起书记官我就来气!我带的那个叫阿齐姆的学生,我早就跟他说过一万次了,让他改课题改课题,不改课题毕不了业!你说说,璃月的面相啊阴阳五行啊什么的,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小愣头青能研究得明白吗?!”

顿了顿,他继续怒道:“结果呢?这小子直接跳过我,把自己的研究计划书拿去给书记官看了。一开始我还没多想,我估摸着依书记官那性子,肯定刚看眼题目就会把他给毙了。你猜怎么着?没过一个月,阿奇姆这小子竟然拿着盖了书记官印章的研究计划书回来了,这不是害人吗!”

我:“……”

虽然我很想为艾尔海森辩解几句,但就事论事,批下这种不着边际的研究计划确实不合情理。

-

坐在我们隔壁卡座的阿奇姆当事人犹犹豫豫地起身,从背靠着我们的沙发椅上探出半个头。

他弱弱地说:“那个……其实也不能怪书记官。”

明论派导师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倒是知道替他说起好话了。是啊!你可以写,但你写得明白吗?你去璃月做过实地考察吗?用璃月古文字记载的原版书籍你看得懂吗!”

阿奇姆被这么一凶,立马缩起脖子耸起肩,半句话都不敢再说。

我同情地看他一眼,绞尽脑汁思忖了会儿,安慰道:“我看了你论文的调查实证部分,至少采访分析写得还算……详细。”

“对吧!”阿奇姆顿时来了劲,兴冲冲地说道,“虽然理论支撑略显不足,但私以为我的研究在实际应用方面具有相当宝贵的价值!我给五十多名采访者每人都按论文里所写的步骤测了一遍,准确率可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点七呢。”

话音刚落,他又被导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还没听出来吗,人家安妮塔教授是在哄着你呢!你看看你选的那些采访样本都是什么人?农民,花匠,小孩,老人!你若是真有那信心,怎么不给院内的导师贤者们测?”

阿奇姆委屈巴巴地说:“可是我给艾尔海森书记官测过了……”

导师:“他怎么说?”

阿奇姆直了直腰板,学着艾尔海森那不苟言笑的正经样子,头一点:“嗯,准。”

导师:“你在做什么怪?”

阿奇姆:“……这是书记官原话。”

我见他导师眉头一皱又要凶上去,赶忙抢过话题:“你给他测了什么?”

“呃。”阿奇姆歪着脑袋斟酌了好一会儿,最后挠挠头,不太确定地说,“大概是……恋爱运势之类的?”

我冷静地喷出一口啤酒。

-

接着,已然在众人眼里从学者沦为神棍的阿奇姆索性破罐破摔,把自己拿着研究计划书去办公室找艾尔海森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

简而言之,他给艾尔海森的预言是:心上人在一周之内重回须弥。两人会在未来喜结连理再生三四个娃。

半个月后,艾尔海森给他的回复则是:能不能喜结连理不知道,回倒是回来了。

听着听着,我只觉得怪,还是越听越怪的那种。

-

散场之后,我一步一顿地朝着家的方向慢吞吞地走。

我家处在须弥城内地势较高的位置,此刻的我正小心翼翼地顺着盘旋的坡路往上爬。我喝得有点儿多,城内的道路又弯弯绕绕,走得人直犯恶心。

我在半道上找到个长椅坐着休息了会儿,却不料这一坐,身体就跟不受控制似的在上面缓缓躺下了。

闭上眼之后,又累又困的我很快就睡死了过去,最后被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惊醒。

我睁开眼,瞥见一抹熟悉的金色身影踩着被昏黄路灯映亮的坡路走过去,三秒钟后,他又倒退着折返回来。

站在一旁的卡维垂眼看向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无语:“你躺在这里干嘛?”

我把双手叠放在胸前:“冥想。”

他沉默两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问:“凌晨两点在家门口二十米开外的公共长凳上冥想?你家那座屋顶是会让你的思考受限吗?”

我:“好吧,其实是我脚麻了。”

卡维:“……”

从仰视的角度望去,我看不清卡维被额发挡住的眼睛,只能看见他翘而挺的鼻尖和像是用雕塑刀削出来的锋利下颌线。

我挪了挪身子,向椅子靠背的方向蜷缩起来,给他匀出块空:“坐。”

卡维先是看了看椅子上只够坐半个屁股的狭小空间,又转头看了看明明只有十来步就能回归的温暖小床,最后叹口气,别别扭扭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抬手扯住他的衣袖,说:“卡维学长,我想问你个事儿。”

自从跟卡维熟络起来之后,称呼他时,我便很少在后边儿刻意加过学长二字。

若是我突然这么腻歪,要么是想逗他,要么是有事相求。总之,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

果不其然,卡维警惕地瞅住我:“干嘛?”

“你有喜欢的姑娘没?”我突然问。

卡维:“……”

卡维:“?”

他如遭雷击般甩开我那只拽住他衣袖没撒开的手,难以置信地“哈”一声:“什、什么跟什么啊?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

我心说你这么大反应干嘛,但转念一想,卡维一向很招女孩子喜欢,我也不能指望他能是个清心寡欲的在世活佛。所以他的答案估计没什么参考价值。

这么一想,我便不打算继续问了。

却不料重新坐下之后,卡维忽然反问我一句:“如果我说有呢?”

我没怎么转脑子,只随口应道:“哦,那很好啊。”

卡维:“……”

我正面向着的星空犹如一枚巨大的眼睛,明亮的圆月则像是湿漉漉的瞳孔。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使用这般忧郁的比喻,明明我现在的心情称得上十分不错,以至于我有些得意忘形了,甚至没察觉到卡维的兴致其实并不怎么高。

“我今天发现了一件挺有趣的事儿。”我说。

卡维将手肘撑在椅背上靠着,两条腿长长地伸出去。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顶上的星空:“什么?”

我坐起半个身子,一脸认真地凑向卡维,压低声先说一句:“艾尔海森好像有喜欢的姑娘了。”

卡维懒得多看我一眼似的,漫不经心地说:“哦,不惊讶。”

我又说:“他喜欢的好像是我。”

“……”

卡维难以置信似的皱起眉:“他跟你说了?”

然后我便把占卜的事儿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卡维听完,却仍是不怎么惊讶。他复又将面孔对回那轮湿润着、好像随时会落下泪来似的象牙色的月,问我:“那你呢?”

“我?”

卡维瞥我一眼:“你喜欢他吗?”

我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不由得愣住了。

尔后,我把手肘撑在椅背上,掌心托腮,顺着卡维的目光凝望夜空许久,点点头。

“若是我对喜欢一词的定义理解无误的话。”我说,“恐怕是的。”

“……”

卡维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正当我怀疑卡维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动动脖子,发尾与衣料磨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起身,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没来由地吐出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我不解。

卡维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垂下眼盯住我。他笑了笑:“你这么个好姑娘,竟然要把自己糟蹋到艾尔海森手里去,多可惜。”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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