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山庄是林老太君名下的产业。
老太君年轻那会儿, 林府她当家,自然什么也都是她来管着。
年岁大了后,管家权交给大儿媳妇, 基本上就不怎么管事了, 近些年因为身体不大好,更是在府中静养。
虽说宁远山庄是老太君的产业, 但到底也算是林府的, 宁远山庄又格外清幽, 林家舅母作为掌家主母,偶尔也会来庄子上小住, 庄子上的人还是认大夫人这个主母的。
穆昭朝搬出来时, 比较仓促, 再加上她本也没什么根基,就只带了个年岁比她还小的丹若, 再没旁的人可以用。
原本想着既是外祖母原来的产业,底下基本也是外祖母那边安排的人, 再加上还有外祖母特意安排给她的年妈妈,庄子上的人应当都经用。
她自己是没想那么多,主要她也没管理过这样的大庄子,不是很清楚这里面人事关系的复杂。
平日里庄子上的人, 都很尽心, 对她也算忠诚,再加上她又忙着修整庄子,倒是把庄子上这么些大多都是林府的人这茬给疏忽了。
主母要来, 想来门房的人是不敢拦的。
人都是经用的人, 无论是做事还是品行都靠得住。
拦不住人, 连个提前通报都没做到, 这些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她也不会再用了。
当然,她也不会过多苛责,毕竟他们本就算林家的仆人,没那个胆子跟当家主母顶撞。
只是现在,她才是这个庄子的主人,她本以为这样子也挺好,省的换了人还要适应。
现在看,是时候考虑培养她自己的人了!
至于外祖母那边……到时她亲自去说,想来外祖母是能理解她的。
思绪飞转间,穆昭朝随手取了件披风披上,对丹若道:“既然来了,就请舅母在亭子里坐着好了。”
丹若:“?”
外头这么大风,坐亭子里?
穆昭朝把披风系好,又从案子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汤婆子递给丹若。
丹若马上明了,应了一声就往外跑。
穆昭朝对着镜子照了照,想了想,特意把温青茵送她的红宝石金簪插上,这才转身出门。
降温了,风很大,还挺冷。
穆昭朝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接过桃枝递过来的灌满热水的汤婆子,顿时就温暖多了。
还没抬头看过去,就察觉到了林家舅母火热的视线。
穆昭朝只觉得可笑。
林正清被人踹进茅坑,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找人踹的。
她若真找人,绝对不止踹进去那么简单。
但对上林家舅母的视线后,她眉心微微蹙起。
几日不见,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印堂发黑,眼神阴鸷又疯狂,面色也是沧桑憔悴得不行,浑身上下透着晦气。
是真实的晦气,不是个形容词。
活脱脱像老了二十岁,还是个让人下意识远离的怨妇。
穆昭朝看了眼在门口给她使眼色的丹若,丹若是在告诉她,她已经让人去找大少爷了。
其实今儿这事压根不用惊动哥哥,她自己就能应对。
但她既然已经让人去通知了,那就通知罢。
“今儿的西北风刮得可真喜庆,”穆昭朝还没进亭子,便笑着道:“竟然把舅母给刮来了,舅母亲自上门,可是有什么喜事要同我说么?”
“桃枝——”
说着她转头吩咐了一声:“快上茶!”
说完,转头彬彬有礼看着林家舅母:“舅母快请坐。”
林家舅母像是魔怔了一般,没说话,只直勾勾盯着她。
穆昭朝也没在意,只道:“舅母是觉得在亭子里不合适么?你也知道的,我搬过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小丫头,我搬过来的时间也短,屋里朴素得很,怕舅母呆不惯,倒不如这亭子里清净舒爽。”
“舅母快请坐,”穆昭朝转头又喊了一声:“快上茶啊……小丫头们年岁小不懂事,舅母不要怪罪才好……”
她正说着,就见林家舅母突然脸色大变,盯着她就是一句:“妖孽!”
穆昭朝:“?”
穆昭朝脸上的笑一收,淡声道:“还以为舅母是来看我搬出来后,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呢,敢情舅母是来骂我的,既如此,舅母想必也看不上我这里的茶水,我也就不招待了。”
话落,冲端着热茶过来的桃枝道:“舅母不屑喝我的茶水,端回去罢。”
正好了,要不然等会还得把她用过的茶杯扔掉,这样就可以节省一个茶杯,她巴不得呢。
虽然现在庄子已经开始挣钱了,但过日子该节省的地方,还是要节省的,浪费可耻。
桃枝朝亭子里看了一眼,依言端回去一杯,只端了一杯过来给穆昭朝。
穆昭朝没喝,就放在自己面前,而后安静地看着林家舅母:“舅母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见她这般气定神闲,再一想家里就剩半条命的儿子,林家舅母心里就呕血。
这两日,她统共都没睡两个时辰,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儿子哇哇吐血的画面,还有的噩梦里,儿子生生吐血吐死了,她本就惊怒不已,睡不好不说,还总做噩梦,精神彻底崩溃。
偏生,她也不能往儿子跟前去照顾儿子,宽慰儿子,自己一个憋着,生生憋得胸口疼了整整两日。
外头流言又那般不堪入耳。
她的清儿那可是人中龙凤,从小到大都是满京城公子哥里,长相最好,才气最佳,气度最倜傥的那一个,谁见了她不夸一句她生了个好儿子?清儿一直都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没成想不过一日之间,竟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
别说清儿受不了,她更受不了。
一想到清儿是因为上午在门口被穆昭朝这个臭丫头羞辱气到晕厥,导致他在同窗面前颜面扫地,气闷地一个人去澄江楼喝酒,这才发生了这档子事,她就恨不能给穆昭朝两耳光。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平日里看在林家姑奶奶还有老夫人的面上,她已经对她诸多隐忍,竟然还敢跑到她府上,当众羞辱她儿子。
她算个什么东西?
原本她已经把冲天的怒火自己消解了,偏生,老夫人竟那般偏心,自己孙儿都没了半条命,太医天天住在府上日夜照看,全靠着人参吊着命,她不过是提了一嘴穆昭朝不该当众给清儿难堪,要不是穆昭朝太没规矩,清儿也不至如此,老夫人竟然指责她一个堂堂大家族主母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小辈,传出去让人笑话。
天可怜见,她还不够宽容么?
穆昭朝都快欺到她头上撒野了,她还要怎么宽容?把她供起来天天跪拜?她也不怕折了寿!
也配?
这就罢了,老夫人竟然还指责她不会教养孩子。
满京城找找,谁不夸一句,她的清儿清正乃人中龙凤。
谁不夸她的汀儿知书达理,温婉懂事?
她引以为傲的,在老夫人眼里竟然不值一文,还指责她?
老夫人一走,她就直接昏了过去。
醒来后,那把消解下去的怒火冲天而起,烧得她别说睡觉,坐她都坐不住。
又听到下人来报,说穆昭朝在宁远山庄大兴土木,热闹得跟过年一样。
她当场就气炸了。
老夫人偏心,不给她的清儿主持公道,那就她这个做母亲的亲自来。
不管是谁,都别想欺到她儿子头上!
是以,她看穆昭朝这幅样子,眼里更像是淬了毒。
“你的表哥,卧病在床,你不知道?”她直勾勾盯着穆昭朝。
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咬牙切齿得紧。
“咦?”穆昭朝挑眉看着她:“表哥还没好么?舅母没给表哥请太医啊?当初,我和二小姐掉进水里,父亲母亲都还给二小姐连请了好几天太医呢,表哥可是掉进茅坑,虽说现在天暖和了些,可茅坑到底不比池塘干净,舅母可不能大意啊!”
林家舅母差点当场呕出一口血。
穆昭朝一脸诚恳地道:“若是舅母不确定请哪位太医好,我真心得建议你去请教一下父亲母亲或者二小姐,他们可清楚了,一定让表哥药到病除,早日康复。”
林家舅母:“……”
她气得浑身都在抖,指着她:“你、你……”
穆昭朝一脸纯真地表情看着她:“舅母还要跟我说什么啊?不要急,慢慢说,左右我今日没事,有时间好好听舅母教导。”
“你知道你表哥病重,也不去探望?”林家舅母已经被穆昭朝这样子气昏了头,再加上这两日基本没合眼,大受刺激不说,还受辱,各种情绪之下,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我去探望?”穆昭朝好笑道:“舅母说是让我去探望表哥么?你确定我去探望了,表哥不会因为觉得丢脸,自己把自己气死过去么?”
林家舅母:“………………”
穆昭朝又道:“舅母,你是不是想故意让我在表哥露面,好把表哥病重的锅甩到我身上,说表哥这样都是被我气?”
林家舅母抓到机会,大怒道:“不是你是谁,要不是你上午跟他说那些话气他,害的他颜面扫地,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去澄江楼喝闷酒?”
穆昭朝简直要气笑了。
什么逻辑?
脑子有病罢?
急着甩锅撒火,也不想清楚了再来,搁这跟她原地上演颠倒黑白呢!
什么世家大族的掌家主母,她这个样子连个市井泼妇都不如。
“舅母,你怎么能这样说?”穆昭朝压着心底的厌恶和无语,瞪大了眼睛,道:“那天上午我可是救了表哥一命,表哥那么多同窗都看着呢,舅母这是又不想认这救命之恩了?这传出去,满京城可是要看舅母和表哥笑话的,太失身份了,这样可不好……”
林家舅母:“…………”
话落,穆昭朝又道:“表哥和舅母想看瞧不上我,我也知道我没办法同二小姐比,不过我这个人最是善良,要不是我宽容大量不计前嫌,救了表哥一命,舅母你现在可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呢!”
说完她冲林家舅母眨了眨眼,笑得一脸温良:“你说是吧,舅母?”
“你胡说八道!”林家舅母气急败坏,指着穆昭朝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青,好不精彩:“清儿原本就没病,你少颠倒是非!污蔑我清儿的名声!”
穆昭朝摊手:“舅母这么说,就是不想认这救命之恩呗,不想认就不认,不用这么找借口,非要给我泼脏水,我也没追着喊着让你们回报我的救命之恩啊,我也不差表哥这一个救命之恩,这都是小事。”
“你、你你……”
“我怎么了?”穆昭朝仰头笑吟吟看着林家舅母:“我救表哥救错了,既然如此,日后表哥再发病,我一定会如舅母的意,袖手旁观,就算表哥嘎嘣死掉了,我也不会出手相救的哦。”
这下彻底触了林家舅母逆鳞,简直是怒气滔天:“你敢诅咒我的清儿!你这个贱蹄子!”
穆昭朝脸也黑了。
什么东西,骂谁呢?
她给她脸了罢?
大清早就跑到她面前乱吠。
她一张脸冷下来,端着面前的茶杯,没喝,只轻轻吹着,冷冷道:“舅母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你心里是什么样,看别人也是什么样,我觉得这话对舅母非常适用,就送给舅母罢。”
林家舅母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穆昭朝是在转弯抹角骂她贱,登时气炸了。
“你在骂谁!”她扑过来要打穆昭朝,穆昭朝早有防备,直接起身闪开。
丹若和桃枝也冲过来把大小姐护在身后。
幸好林家舅母带过来的人还没那么昏头,也忙拦着自家夫人。
场面一时有些难看。
穆昭朝冷笑了一声:“舅母,你今日就是来找茬的罢?自己儿子有隐疾被我这样一个你们压根看不上的人救了,觉得自家丢了面子,没脸了,不反思自己,反倒找我的错,这样就可以掩盖你们的问题,继续维持你们高高在上的贵夫人,贵公子姿态了?可真是没品的紧啊!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可以任你们欺负么?”
话落穆昭朝又冷哼一声:“林正清被人踹进茅坑,可见他是亏心事做多了,被人报复呢,你们找不到人,不敢去京兆尹那边闹,又堵着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就想来捏我这个软柿子?真是可笑至极,欺软怕硬,忘恩负义,还名门望族,真真是连市井泼妇都不如!”
林家舅母这几日本就大受刺激,又被穆昭朝这直中要害地一骂,终于彻底崩溃了。
“穆昭朝!”她血红的眼睛等着她:“你给我闭嘴!”
“舅母怕不是忘了罢?”穆昭朝冷冷道:“现在宁远山庄我才是主人,舅母高高在上惯了,还以为全天下都是你林家,任你来去,任你打骂不成?你信不信我让人用扫把把你这个泼妇赶出去!”
穆昭朝一口一个泼妇,林家舅母气得气息越来越急促。
跟着林家舅母的仆人担心夫人出事,苦着一张脸劝道:“表小姐少说两句罢。”
穆昭朝看都不看她:“我在我自己的地盘,被人打上门来骂,为什么要少说?你信不信我现在报官,告你们私闯民宅!”
仆人可是知道这表小姐的脾气了,骂人都骂得这么很,一点脸面也不顾及,她说要报官,可是真会做得出来。
真要报了官这脸可就丢大了。
来的时候她就劝过夫人,可夫人正在气头上,哪里劝得住。
表小姐又这么一激……
简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林家舅母犹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她现在就是完全魔怔住了,心里更是憋着一股邪火,认准了‘清儿这样子都是穆昭朝害的’,就死不回头。
“清儿还重病不醒,”林家舅母又指责道:“你不去探望就算了,还在庄子上大肆张扬,热闹非常,你安得什么心!”
穆昭朝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林家舅母,而后转头看向拦着她的两个大丫鬟并一个有体面的妈妈:“你家夫人失心疯了罢?”
乔妈妈也很无奈。
可她实在也劝不住夫人,况且清哥儿的事,也不能说跟穆昭朝全无关系。
若不是她气他一场,清哥儿必然不会去澄江楼,也不会招来这般祸事,乔妈妈心里对穆昭朝也是有气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夫人情绪会这般失控,生生成了这个无法收拾的场面。
见她们不说话,穆昭朝冷笑了声:“失心疯就赶紧回去请太医请大师来扎两针,免得等会儿又跑到澄江楼撒泼为什么要在京城开业,害的你们大公子掉茅坑里丢人。”
乔妈妈:“……”
两个大丫鬟:“……”
乔妈妈冲另外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只道:“夫人近来照顾大少爷心力憔悴,我们自会好好照顾夫人。”
林家舅母还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巴不得我的清儿出事,迫不及待在庄子上庆祝!”
穆昭朝听她乱吠听烦了,抄起案子上昨日煮剩的茶水,直接泼到她脸上。
“夫人!”
“夫人——”
“表小姐你怎可如此!”
“都别碰我家大小姐!”
一时间亭子里乱成一团。
穆昭朝带着丹若和桃枝退开一些,免得被发疯的林家舅母伤到。
她站在亭子外,朗声道:“舅母清醒了么?”
今日本就降温冷得很,又被在户外放了一夜的冷茶水一激,林家舅母被怒火烧的毫无理智的思绪稍稍回笼了些。
反应过来穆昭朝对自己做了什么,她瞪过来的目光更是目眦尽裂。
穆昭朝看她不发疯了,笑了声,没好气道:“我庄子上热不热闹,关你什么事,又关他林正清什么事?我自己的庄子,爱做什么做什么,舅母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话落,她又道:“舅母管林家管的还不够,还想插手我穆家的内务?好生不要脸!”
匆匆赶来的穆初元听到这话,脚下登时一个趔趄。
他也没来得及想妹妹怎么突然这般凌厉,忙快步走进来。
穆昭朝原本就已经控住了场。
看到哥哥来了,就更不惧了,继续她刚刚没说完的话。
“更别说他林正清只是被人踹进茅坑觉得丢脸气不顺把自己气得起不来床,”穆昭朝冷笑着道:“就算他死了,都轮不到我这个做表妹的给他戴孝!”
林家舅母:“……”
穆初元:“……”
“舅母难不成忘了?”穆昭朝又道:“我跟林正清可没有婚约,林正清死了,要戴孝也该是身为林正清未亡人的穆朝阳,舅母要是还不清醒,我可以再帮舅母清醒清醒!”
说着就要去舀水缸里的凉水。
林家的下人们也没想到穆昭朝现在竟这般厉害,眼看着夫人要吃亏,哪里还敢多待,护着自家夫人就要走。
出去的时候撞上穆初元,乔妈妈还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表少爷也拦着表小姐一点儿罢,闹大了也太不好看了。”
穆初元挑眉:“舅母都不怕闹大,我和妹妹怕什么?”
乔妈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看了看穆初元,又看了看已经把舀满凉水的瓢拿在手里的穆昭朝,脸色顿时大变,也不敢再多说一句,护着夫人就赶紧往外走。
穆昭朝可没让他们就这么便宜地走了,快步追过去,冲着林家舅母就把瓢里的凉水泼了过去。
对付蛮不讲理的泼妇,就得比她更泼妇。
看谁豁得出去!
反正她在京城的名声一直不咋地,她也不在乎什么名声,就算传出去,也看看到底谁更丢人!
穆初元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体统不体统,他紧紧跟在妹妹身后,生怕她因为追太快摔着。
穆昭朝这一瓢可是实打实冰凉的井水,准头还非常准,大部分都泼在了林家舅母脸上身上。
看着他们落汤鸡一样匆匆离开,穆昭朝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又解气的笑。
然而,她嘴角刚翘起来,就对上了聂峋复杂的视线。
以及婴宁郡主惊愕的目光……
穆昭朝:“……”
聂峋:“……”
婴宁郡主:“……”
穆昭朝:“………………”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看到聂峋,穆昭朝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瓢扔了。
而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速度快到,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见穆大小姐没事,匆匆赶过来呼吸都还不平稳的聂峋,这才放下心来,想到刚刚林家舅母刚刚离开时的情形,聂峋眼底划过一抹寒光。
穆昭朝心里突然有些懊恼,她真的是烦死林家那对母子了。
晦气精!
扫把星!
偷偷瞥聂峋神色,见他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太过惊讶亦或嘲笑她的神色,穆昭朝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聂峋对她的看法,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这是怎么了?”婴宁郡主很快就收敛了脸上的惊讶,笑得十分得体地道:“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穆昭朝这才看向婴宁郡主,扯起嘴角笑着问:“郡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婴宁郡主笑着看着穆昭朝:“前几日在府上,你救了远儿,我就一直想着来好好谢谢你,前两日没准备,便定了今日过来,远儿我都带着呢,今日要郑重谢谢穆大小姐的救命之恩。”
远儿和念儿正一脸懵得盯着落汤鸡一样的林夫人瞧。
听到母亲的话,也没挪动得了视线,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林夫人,两个小家伙显然是好奇极了。
婴宁郡主倒也没有苛责孩子不懂事,而是笑了笑,对林家舅母道:“没想到林夫人也在这儿。”
林家舅母在一头撞上婴宁郡主时,就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脸白得宛若一个女鬼。
但清醒的她,依然没忘了自己是林家的主母,没忘了她的那份体面和尊贵,虽然这幅鬼样子,已经体面不起来了,她还是挺直了脊背冲婴宁郡主行了个礼:“见过郡主。”
婴宁郡主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诧异和看笑话的神态,只笑着道:“听说前几日穆大小姐也救了林少爷一次,林夫人今日上门,难不成是跟我一样,来替家中儿子,谢穆大小姐的救命之恩的罢?”
林家舅母:“……”
“郡主这话说得严重了,”林家舅母脸更白了,却一直强撑着:“清儿和昭朝本就是表兄妹,亲戚之间互相帮忙也是常有的。”
婴宁郡主笑着点点头:“这样啊,听闻林少爷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要不要我帮忙请一下齐老先生过府一趟瞧瞧?”
齐老先生是上任太医院院正,年岁大了才从太医院退下来,平日里几乎不看诊,除了几位贵人,他已经有年头没出过山了。
恰好,婴宁郡主就是为数不多的贵人之一。
林家舅母脸却更白了,干巴巴笑了两声:“多谢郡主挂心,小儿身子已然好转,就不劳烦郡主了。”
婴宁郡主笑笑:“那好罢。”
……
穆昭朝正一脸看好戏地盯着林家舅母看,眼风里突然瞥到聂峋正趁着众人关注点不在他身上,悄悄退后。
从人群退开后,便转身走了。
穆昭朝:“?”
他不会是收到消息来看自己一眼,见自己没事,又回营里罢?
见他背影越跑越快,明显是在赶时间,穆昭朝在心里啧了一声,不知怎的,还有些感动。
虽然没赶上,但她还是承了他这份情。
这会儿走了也好,穆昭朝不自觉松了口气,被他撞上这么一幕,她可是尴尬地不行。
旁人倒还好,哪怕是婴宁郡主她都不觉得丢人。
偏偏被聂峋看到,她就升起一股很难为情的情绪。
希望下来再见的时候,他能把刚刚那一幕忘掉。
这边林家舅母已经在婴宁郡主云淡风轻的神色下,撑不住了,哪怕她知道婴宁郡主没有要看她笑话的意思,也知道婴宁郡主不是那种人,可她的脸皮确实挂不住了,便借口府中还有事,匆匆告辞离开。
等林家一行人也离开后,婴宁郡主这才看着穆昭朝:“没事罢?”
穆昭朝摇头:“没事。”
婴宁郡主又道:“刚刚过来时,不知为何,门房没人,瞧着外头马车还有下人不少,我担心是不是出事了,就派了人过来过来看了看,知道这边……我就没顾上通传就过来了,失礼了。”
穆昭朝在心里大赞婴宁郡主真真是个讲究人,忙道:“郡主言重了,还要多谢郡主关心,让郡主看笑话了。”
婴宁郡主十分不以为意:“看什么笑话,我是带远儿来谢穆大小姐救命之恩的。”
说着便招呼念儿和远儿过来。
两人还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林家舅母远去的背影,听到母亲喊他们了,这才收回视线,迈着小短腿跑过来,齐齐抬头大喊:“昭朝姐姐!”
两个小家伙穿了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镶嵌兔毛的小短褂。
远儿是青色绣祥云的,念儿则是红色绣玉兰花的,领子处一圈雪白的兔毛,衬的两人毛茸茸的又可爱。
穆昭朝一手牵一个:“外头冷,快进来罢。”
远儿还好,碰上昭朝姐姐,就对旁的不感兴趣了,念儿更活泼好动些,又是第一次来庄子上,两个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瞧,最后落到穆初元手中的那个瓢上。
她两只大眼睛登时一亮,童声童气地问道:“这个,就是刚刚舀水泼林夫人用的瓢么?好大啊!”
穆昭朝:“……”
婴宁郡主:“……”
穆初元:“……”
见大人都不说话,念儿又道:“我可以玩么?我没玩过,我想玩一下。”
说着她松开穆昭朝的手,跑到穆初元面前,一脸稀罕得不得了的表情打量着他手中的水瓢,还偷偷伸出小手摸了一下。
念儿抬头看向穆昭朝:“可以么,昭朝姐姐?”
穆昭朝:“……”
她忙走过去,一把把瓢从穆初元手里拿走交给丹若赶紧拿起来,转头对念儿道:“这东西不好玩,今日太冷了,玩水会着凉的,我带你去玩别的罢?”
念儿到底小孩子心性,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脸惊喜道:“玩什么啊?”
穆昭朝:“……摘古蒂好不好?”
她急中生智,马上道:“等会儿我带你们去摘古蒂穗,就是上次带去郡主府的那个,好不好?”
念儿一口应下来:“好!”
远儿也急急忙忙道:“我也去我也去!”
穆昭朝笑着应下:“等会儿一块去。”
看着两个孩子跟穆昭朝相处得这般融洽,婴宁郡主笑道:“他们俩跟你是真有缘。”
穆昭朝倒是没应下,只道:“可能我比较有小孩子缘罢,郡主快请进。”
亭子里还有些狼藉,再加上今日风这么大,穆昭朝自然是把人请进了屋里。
一盏茶刚喝完,外头大风突然止了。
“风停了?”穆昭朝朝外面看了一眼,有些惊讶。
婴宁郡主也看了一眼:“嗯,出太阳了。”
风停,浓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
这天气真是变化多端。
穆昭朝甚是惊奇。
念儿和远儿则开心地不得了:“太阳出来了,去摘古蒂罢!”
穆昭朝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婴宁郡主则道:“你带他们去罢,要不然他们会一直缠着你。”
“郡主要不一起过去?”穆昭朝被念儿和远儿拉着手往外走,觉得留婴宁郡主一个人坐着不太好。
婴宁郡主却笑着道:“无妨,我年纪大了,不爱这些,你和他们玩就好。”
穆昭朝便让丹若留下小心伺候着,她则是陪着念儿和远儿去摘古蒂。
刚从院子里出来,就看到聂峋正站在院子外面,瞧着像是站了挺久。
穆昭朝:“?”
欸?他不是回营里了么?难道刚刚没走,那他去干什么了?
虽然有郡主府的人跟着,穆初元也是不放心,他和聂峋也跟着一块过去。
婴宁郡主的脾气,穆昭朝不清楚,穆初元却是很清楚的,打从武阳侯走后,她就甚少出门,今日若不是为了谢妹妹的救命之恩,她怕也不会来庄子上,去摘古蒂这样的事,她自然也不会去。
见念儿和远儿一直拉着妹妹,穆初元怕田里地不平整,摔着他们,也怕妹妹走不稳,便主动去牵远儿的手。
远儿直接躲开,不让他牵。
穆初元笑了:“初元哥哥扛着你?”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骑在这里?”
远儿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好奇站了上风,松开穆昭朝的手,板着小脸,点头:“唔。”
穆初元被他这个样子逗笑:“还真是一个笑脸都不肯给啊!”
也不知道他跟妹妹是什么缘分,竟然就专对妹妹笑,也是稀奇。
心里感慨归感慨,他还是一把把远儿抱到自己脖颈上放好,让他骑着自己。
突然视野开阔的远儿登时就惊了,开心地唔了声。
念儿围观了一会儿,也想玩,便松开穆昭朝的手,跑到穆初元身边,围着他转。
穆昭朝看了会儿,见哥哥一个人完全能搞定两个小家伙,再加上郡主府的人,完全没问题,她这才落后几步,等走在后面的聂峋赶上来后,穆昭朝则小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刚刚匆匆离开,做什么去了?还以为你回去了。”
聂峋看了她一眼,小声回道:“刚刚过来的匆忙,马儿扔在外面忘了拴,那是小陈将军借我的马,见大小姐没事,就赶紧折回去拴马。”
穆昭朝:“……”
她哭笑不得:“你今日不用训练么?”
一大早就过来,时间压根不对。
聂峋又看了她一眼:“今日休假,不用训练。”
穆昭朝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聂峋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这个眼神恰好被也回头看他的穆昭朝撞个正着。
穆昭朝:“?”
聂峋嘴角微微动了动,复又低下头。
穆昭朝:“——!!!”
他刚刚是不是笑了?
嘲笑她是不是?
穆昭朝脑袋翁了一声,已经过去这么多会儿了,她早已没了被撞个正着时的尴尬不自在。
但这不表示,她可以当什么都没看到。
她故意板下脸:“你笑什么?”
聂峋低着头,嘴角轻轻勾起,眼睛也已经弯了起来:“没有。”
穆昭朝眼睛睁大了些,竟然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笑了!我看到了!”
聂峋:“……大小姐看错了。”
清凌凌的嗓音里,都带上了不明显的笑意。
虽不明显,但对于对他了如指掌的穆昭朝而言,可太容易发现了。
“还不承认,”穆昭朝哼了一声:“你现在就在笑。”
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聂峋:“……”
穆昭朝看了他一眼:“是不是在笑我刚刚像个市井泼妇?”
聂峋这次否认的十分干脆:“没有!”
穆昭朝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就觉得罢,我也不是很在乎。”
都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而且,她一点儿都不后悔,重来一次,她只会泼更大瓢的冷水。
聂峋抬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真的没有!”
见他突然如此认真,穆昭朝笑了:“那你刚刚笑什么?”
聂峋被问得一顿。
穆昭朝却没打算放过他——逗他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他怔楞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无辜的眼神中又带着让人不自觉怜惜的清透。
聂峋眼睛眨了眨,突然勾起嘴角,如同落入山涧的精灵,轻笑着道:“就是觉得,那个样子的大小姐,很可爱。”
他压根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泼辣爽利,与京城的贵女们大不相同……
但,他很喜欢。
对上他眼底温柔细碎的笑意和熠熠光采,突然觉得脸有些热的穆昭朝:“………………?”
就在她怔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时。
穆初元的亲兵匆匆来报。
“将军,林夫人的车架行到半路,马被马蜂蛰了后发狂冲进了山沟里……”
穆昭朝:“?”
她猛地回神,问了那亲兵一句:“什么东西?”
亲兵又把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
穆昭朝:“……”
她脸色变了几变,差点就笑出声来,真真是现世报啊!
没人注意到的最后方,低着头的聂峋,嘴角再次勾了勾。
只不过这次勾起的,是凉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