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世人终于献出自己的信仰, 换得了种族的一线生机。
也正是因此，野兽直立化作兽人，精灵得以现身人间, 行走的尸体终于恢复理智成为死灵，这才有了如今的各族。
——摘取自《旧日实录》
哈维坐在教室里，桌面摊开的历史课本里写着上个世纪的故事。
风吹过那矗立在首都中心的巨大蘑菇，擦过那泛着柔和圣光的伞盖边缘, 并带着神明的祝福一路流淌过整个繁华的首都。
伴随着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窗外隐约传来了黎明神教徒的祈祷声。
那祈祷声很轻, 甚至一度被学校内的下课铃所遮盖。
然而, 就是这堪称细弱的祈祷声，却一度让整个校园都跟着一静。
讲台上，原本正口若悬河说起旧日历史的老师猛得停下了讲课的声音, 所有学生都跟着一起双手合十开始照例的祈祷。
仅看他们闭上眼后，满怀热烈激动情绪的面容，足以看出来他们此时是如何在心中堆砌华丽的辞藻，无声地赞美祂。
哈维可能是在场唯一的例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抗性比较强, 再加上儿时的好奇与顽劣一度曾压过那份作为信徒的虔诚，一连偷工减料祈祷到现在，他反而能比其他同龄人在这点上显得稍许理智一些。
他跟着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了此时那朵巨大蘑菇附近可能正在进行的祈祷画面。
全世界都是祂的信徒，于是哈维自然也见过，那些每日准时出现在那朵神明降下的神圣蘑菇附近的祈祷场景。
那是个全国上下最为重要的纪念日——纪念黎明神的降临的重大日子——
歌喉最为完美的鲛人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挑剔, 她们齐声唱着圣歌为神明献上最美的歌声。
高高在上的教皇冕下唯独在此时显得无比卑微, 他甚至将跪倒在人群最前面的位置视为自己的荣耀。
可爱的精灵们不断飞舞着齐聚来到蘑菇前, 毫不吝啬地献上了自己花园里最美的那朵花。
围观的人群中, 从其他城镇、甚至于从乡下专门赶来观礼的信徒们满含热泪挤在一起, 附和着其他人的腔调轻轻跟唱圣歌。
所有人都激动无比。
在祈祷结束后，哈维甚至还听到了那些从别地专程赶来的信徒说着“这辈子值了”之类的话，好像他们的一生都无足轻重。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只是从那之后，好像所有平时饭前餐后说的每一句“赞美我主”都落到了实处，他也越发清楚世人对黎明神的崇敬。
不过，大家为什么会那么崇拜祂呢……
哈维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大流地在听到异常响动后睁开眼，和其他人继续这堂课的内容。
因为学到了与黎明神相关的上个纪元的内容，即便下课铃声已经响起，此时理应是他们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讲台上的老师却仍在滔滔不绝地赞美着那位至高的神明。
而教室里的所有学生也都是满脸赞同地看向讲台上发言的老师，精神上的渴求一度压过腹中的饥饿，好似人类生理的需求在与之相比后显得全无所谓。
也不知道顺着课本上的内容，扩展延伸说了多久的课外话题，授课的老师终于满意地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并在最后来了个收尾。
老师：“……就是因为上个纪元的人类毫不作为，人类才会在如今的各族中显出颓势。人类羸弱就是因为过去没有像其他的各个种族一样，在祂出现的瞬间向他跪伏，于是我们到了现在、乃至于之后的数百年，都将在处于这个世界的末端。”
“所以未来，我们也必须得更加虔诚地信仰祂，这样人类或许才能在未来获得一线转机。”他在最后，用近乎于警告的语气，和教室里的这些人类学生说出了这样的话。
……确实，相比起鲛人、精灵、死灵、兽人等等近乎于神话的神异种族，人类确实显得有些过于中庸了。
也正是因此，像他们这样的人类班级，才会在整个学校中处于透明的状态，好像无论好的坏的都不会落到他们头上，就像是在学校里消失了一样……
要更加虔诚么……哈维听着老师的教导并未应声。
他低头看着课本上书写的字句，这段被用来赞美神、被用来贬斥过去人类行为的字句，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眼中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概念。
不知道为什么，哈维总觉得话语中的“献出”和“换得”这两个词看着有些不对劲，像是带着浓重的、悲哀的献祭意味。
就好像如今这个和平的世界，都是当初各族的祖先各自献祭了自己身体上的某个部分换得的。
但哈维不敢说。
顺着人流，他和其他同学去了食堂，然后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又是半天的学习后，惯例且平凡的一天彻底结束。
哈维走着熟悉的路回到家。
路上，同样也是应着要好朋友的请求，他跟着一起顺带着绕路，走过了那个在正午十二点钟声响起时颂念圣歌的广场。
围聚在这里的人群无论何时都是同样的多。
如果大家可以不用吃饭、不用工作，想来世上所有生物都恨不得能永永远远地呆在这。
神圣蘑菇伞盖下不断发出迷幻的圣光，与傍晚的夕阳糅合出更艳的红，就像是一层朦胧的血色罩在所有人身上，美得如梦似幻。
然而哈维却一个激灵，像是有些不适应这个场景，伸手拉扯着自己的朋友，踩着傍晚的夕阳径直走过了广场，在朋友不满的嘟囔声中回了家。
……
哈维回到家。
他家就在首都，离首都中心的那朵神圣蘑菇也很近。
这在其他城镇的人看来是巨大的荣耀，也是他们这一大家子普通人最为骄傲的地方。
曾有外乡的贵族试图开价，从他们家手上花重金想要买下这间屋子，但无论对方开了多高的价码，哪怕那笔钱足以让他们在其他城镇的黄金市区离，买下一个比现在的房屋还要大数倍的房子，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邻居，至今都无人愿意松口。
毕竟在《旧日实录》中曾意有所指地说过，只有他们首都的生灵才是真正全身心信仰神明的虔诚信徒，其他城镇过去的先祖都曾是反叛的异端。
这个从书中挖掘、同时口口相传至今的理念也被无数人认可，于是首都的住所也跟着成了一个身份的象征。
回到家，哈维平静地和家人昨晚惯常的祈祷，平静地吃完属于自己的晚饭。
在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前，照例应该也是祈祷。
但在无人时，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哈维并未做声，也不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睡前也要感谢神明的恩典。
他只是坐在窗外，透过狭窄的窗户，依托窗外明亮的月光，静静地看向那朵在建筑的缝隙间透出些许的神圣蘑菇。
看得久了，凝视的事件长了，哈维最终也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景象——
那在所有人眼中显得无比美丽圣洁的蘑菇伞盖下，柔和的圣光变成了不详的血色，无数双狰狞的红色眼珠挂在伞盖上，血红的神经跳动地不断向孢子输送信徒们灌注的养分——信仰。
据教廷所说，神圣蘑菇变得越大，就说明了他们这代人的信仰越诚挚。而只有他们越虔诚，神明才会跟着赐下更多的福祉。
……可教皇想必也不会知道，祂进食世人信仰时会是这般贪婪的姿态。
哈维眼中的倒影里，垂挂着无数眼珠的巨大蘑菇在首都投下大片深黑的浓重阴影，它们像是活动的邪恶生物一样在城镇中搜寻自己的目标，整个首都都被不详的红光所笼罩。
而红光之中，那些看似宽阔的街道、整洁的建筑上遍地也都长满了蘑菇。它们挤压着首都居民的生存空间，在行人欢笑间狡黠地转动眼珠，好奇地化作白色的菌丝，沿着行走在地面上的双足，像是蛇一眼攀爬直行人身上。
无人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被贪婪的蘑菇尽数占有。
透明的窗玻璃映出这个国度所有人都自傲的美丽首都，像是一个虚浮在哈维不远处的天堂。
而哈维一直都在凝视着地狱。
这就是黎明神啊……
祈祷究竟是为了向神明倾诉自己的喜爱忠诚，还是反过来用以麻痹自己的安慰剂呢。
谁知道呢……不过就算是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背面，恐怕也没人会将其诉诸于口吧。
就好像现在的他一样。
即便他看清这一切，无论是想到自己会被其他人排斥，被当做胡言乱语，还是被当做异端驱逐，这一切都让哈维至今牢牢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直至现在，他对这仿佛地狱般的景象全然没了半分恐惧，只剩下近似于自得的情绪在心中细细酝酿成型。
哈维默默地反问自己，我是一个合格的虔诚信徒么？
反正都无所谓了，他可是唯一一个能看清神明真实的人。
自诩清醒的信徒凝望着神明，眼底闪烁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痴迷。
——即便他眼中只看到了一片地狱。
……
“我才是最虔诚的信徒，只有我看清了祂真正的形貌，只有我！”首都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狂热的声音代替了几年后的哈维，用混乱颠倒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曾经自诩唯一看清世界真实的人，这份难得的“唯一”也让他把自己想象得更加重要、更加纯洁，好像自己拥有着连教廷教皇都无法比拟的赤诚。
无人能逃离这片噩梦。
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地，不断朝祂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