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收回刚刚抬起来的视线, 神色淡定,“晚上再脱, 没试过干着活的时候……”
沈见清从秦越的口型趋势里预判出她最后那个字要说什么, 尾椎骨顿时一麻,用图纸盖住她的嘴说:“不让脱就先闭嘴。”
秦越睫毛动了动,眼皮还没抬起来,鼻子以上也被图纸盖住。
沈见清说:“你戴这种方形的无框眼镜太犯规了, 先别看我, 我需要缓一缓, 才能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
秦越没吭声, 随手拉下眼镜放在桌上, 接着往后一靠,头枕着椅背一动不动。
书房里静悄悄的,沈见清几乎能听见秦越眨眼时, 睫毛从纸上擦过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磨磨蹭蹭的,像挠在她心尖上。
……还能不能好了?
沈见清微抬着下巴, 伸手多解一颗扣子不行, 又顺一颗,才拿开图纸,说:“你还是把眼镜戴上吧。”
秦越白纸看久了视线花, 适应两秒,扭头看向沈见清,被她领口若隐若现的风光晃了一下, 坐起来说:“会不会刚戴上又让摘?”
沈见清拿了笔, 伏案标记要点, 不答反问,“你眼睛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戴眼镜儿?”
秦越说:“我有快两百度的散光,干一件事的时候,视线集中没什么感觉,今天应该要同时看图纸、板子和示波器,怕会反应不过来,就戴了。”
“你应该早点和我说。”
“说了有什么用?”
沈见清停下笔,把图纸拍到秦越跟前,说:“我的乐趣会多一样。”
秦越:“哦。”
沈见清头一次听秦越说“哦”,戴着她的眼镜儿,用最大佬的神情和语气说最敷衍的话,这反差,要了命了。
沈见清别开视线不看她,说:“别哦了,干活。今天先焊板子,这方面你是专家,要什么跟我说,我去找,你就坐这儿不动。”
秦越把左手的沉香串珠换到右手,拿起电烙铁磕两下,对照着图纸说:“3501、422、4573……”
投入工作的秦越更大佬,但整个人是沉下来的,不论哪一眼看她都只能看到一个字——稳。
沈见清被这样的她吸引,很快进入状态。
默契在两人一次次言简意赅地交流中迅速滋生、膨胀,时间就不再显得漫长,繁复的工作也一再被简单化。
“这个传感器是日本滨松光子生产的,性能很好,但是很脆,你一会儿焊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静电。”沈见清把一个独立的器件盒子放在秦越手边说。
秦越没抬头:“嗯。”
这是控制板上的最后一个器件,找全了,沈见清就没事了,顺手拿起另外一张图纸确认参数。
书房里光线充足,沈见清低着头,笔帽轻抵眉尖。
发现出入,沈见清眉心微蹙,顺势推开笔帽准备修改。
不想笔尖刚碰到纸,她忽然感觉脑后用爪夹固定着的头发被人动了一下。
沈见清扭头:“摸我头还摸上瘾了?”
秦越左手依旧稳稳地执着电烙铁,右手不慌不忙地收回去,说:“不是摸,是放电,我要开始焊传感器了。”
啧,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见清哼出一声轻笑:“你面前那么多金属不摸,非得摸我头才能把电放完是吧?”
秦越说:“不是。”
“那你摸我头?”
“你低头看图纸的时候,一直在我余光里,我就顺手摸了。”
这理由……
无法反驳。
沈见清扔下笔,从盒子里取出一只传感器,说:“稍等,我确认一下P、N极,万一焊反就直接废了。这个片子买一次不容易,最快也要半个月,你……”
“你已经焊上了?”
沈见清才刚拿到图纸。
秦越说:“焊上了。”
沈见清面露严肃,“我看一眼。”
秦越说:“我们每天要焊上百个,甚至上千个有极性的器件,对各类封装的管脚顺序也烂熟于心,你只要给我原理图,我就能百之百准确地把器件焊到板子上。”
秦越的语气和她语速一样,四平八稳,明明不带一丝慷慨激昂的情绪,偏就是能让人立刻信服。
沈见清胸口微微起伏,看着反放在图纸的板子,内心完全认可。
这样的秦越留在领科车间实在太屈才了。
“秦越,你……”
电话响起,沈见清话锋一转,和秦越说了声“你继续焊”,按下接听,“喂,柯老师。”
柯良平说:“我这儿有个远房亲戚想读研,你帮我带一下?”
沈见清说:“本科已经有好几个学生联系过我了,再多我怕带不过来。”
“辛苦一下辛苦一下,后年我这儿有个好学生,到时分你手底下干活。”
“后天才开始报今年的名,您这饼就画后年了。”
沈见清问:“也是熟人?”不然不会这么早就知道报考意向。
柯良平说:“是。”
沈见清:“那我不要。”
柯良平意味深长:“身在福中不知福。”
柯良平还有事,没和沈见清继续往远了扯,直接说:“就这么定了啊,收假之后你找方老师要一下近几年的专业课真题,扫描给我。”
沈见清笑道:“您这后门走的。”
电话挂断,沈见清头疼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桌上。
一旁,秦越已经焊完了,手搭在桌沿,说:“为什么不要熟人?”
沈见清转头看着她,“严了松了都不行,尺度把握不好出不了活,白占名额。”
秦越低低地“嗯”一声,问她,“如果是我这样的呢?”
沈见清笑了,“自然是求之不得啊。我刚就想说了,秦越,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我可以给你介绍。”
秦越是还没有学完数字系统设计,但以她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找份更好的纯硬件工作,一直窝在领科车间太浪费时间了。
秦越说:“给我介绍工作和教我一样,也是心疼我?”
沈见清微不可察地迟疑了一下,神色如常,“不然呢?”
秦越说:“我不要。”
“为什么?”
“我有自己的打算。”
“什么打算?”
“不想说。”
沈见清挑着眉,一脸警告地看着她,“教师节那天晚上你不是还言之凿凿地和草莓摊老板说我是你老师,现在怎么翻脸不认账,老师的话都不听了?”
秦越说:“权宜之计,不用当真。”
沈见清被秦越一句两句怼得胃疼,抬手蹭蹭额角,说:“不想说就继续干活。”
秦越说:“不能干了。”
沈见清:“???”
“马上十二点,我要按时吃饭。”
“……”
同一个人,同一个位置,同样的活儿,为什么干出了和那天晚上截然不同的感觉?
沈见清纳闷。
凝神看一看进度,嗯,秦师傅是懂劳逸结合的。
就这点功夫,她已经把她一个人一整天的活干完了,合该准点吃饭,还得吃顿好的。
沈见清拿出手机问:“想吃什么?”
秦越说:“你要点外卖?”
沈见清:“对啊,除了水煮早饭,我的厨房从来不见油烟,唯一一次就是教师节晚上,你给自己做饭。”
秦越问:“不喜欢那个味道?”
沈见清微微摇头:“没,不会做,懒得学。”
秦越清淡的眸子抬起来,直视着沈见清,“那你冰箱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新鲜食材?”
沈见清低头刷着手机,笑了笑,说:“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总得想办法弄点烟火气,不然从热闹的学校回来,怎么适应突如其来的寂静?”
适应不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里有父母,有姐姐,多让人羡慕的。
……他们似乎也从没来过沈见清这里。
秦越不动声色地打量沈见清片刻,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说:“不用点了,我去做。”
沈见清手指一顿,抬头提醒她,“现做你可就不能按时吃饭了。”
秦越站起来说:“现做你家里就有烟火气了。”
秦越坦荡平稳的话音落地,沈见清心里倏地跳了一下,情绪不曾外露,“那就辛苦秦师傅了。”
秦越说:“你喜欢吃什么?”
沈见清和她一道往出走,“油、盐、高脂、高糖,以前都不吃,今天想都来一点。”
秦越说:“我尽量。”
和那个不欢而散的早晨一样,秦越挽着袖子在厨房里忙碌,沈见清坐在外面的餐桌旁看她。
看她身上长路慢走的从容劲,也看她食人间百味的真实感。
这种感觉踏实得沈见清不受控制地想,还好她是同性恋,谁都娶不走;还好她眼瞎看上了沈见清,好像撵不走。
真恶劣啊。
沈见清自嘲地笑了一声,听觉忽然被“滋啦”的油溅声侵占,紧随其后的是久违到几乎忘记的烟火气。
沈见清的目光定格在秦越身上。
很久,沈见清起身走进厨房,在秦越身后徘徊片刻,叫她,“秦越。”
秦越没应声:“嗯?”
沈见清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只是单纯想叫秦越一声,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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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人默契合作,不止效率奇高,还因为秦越偶尔出其不意的行为,让氛围也变得格外轻松。
四点,调试结束。
这个时间还早,本来可以继续,但沈见清定的光源没到,实测不了,就只能把活儿暂时放一放。
两人来客厅开了电视,一个支着条腿,趴在膝盖上有一眼每一眼地看电影,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吃着盒马送来的新鲜草莓,温吞认真,目不斜视。
沈见清无声地拎拎嘴角,把已经很低音量又调小一格,然后秦越咀嚼草莓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
还是觉得像小动物。
布偶送走之后,沈见清已经很久没在家里听到过这么生动的声音。
她的家向来不如人来人往的旅馆。
沈见清放下遥控器,揉了揉不舒服的左耳,叫:“秦越。”
秦越回头。
沈见清说:“我昨天洗澡的时候,好像把水灌到耳朵里了,你帮我看看。”
秦越坐上来,拨开沈见清鬓边的头发,手上稍带一点力气扯着她的耳朵往里看,“没什么东西。”
沈见清说:“但是有点痒。”
“家里有没有棉签?我帮你蹭蹭。”
“有,就在你脚边那个抽屉里。”
秦越俯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找到棉签,想了想,说:“这里光线有点暗,要不去阳台?”
“嗯。”沈见清应声,从沙发上下来,晃着身子穿上拖鞋往过走。
然后发现一个很打击人的事实。
“你太高了。”
这样蹭耳朵,要么她垫脚,要么秦越躬身,没一个好受的。
沈见清在客厅里环顾一周,坐到被亮光包围的钢琴凳说:“坐着应该好点。”
秦越走过来,岔开腿侧坐在沈见清旁边,一手轻扯她的耳朵,一手捏着棉签,动作轻柔地往里探。
“嗯——”
沈见清舒服地叹息。
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出来的,和夜深人静,濒临爆发时下意识的忍耐大同小异。
秦越呼吸停顿两秒,将棉签压回到那处,缓慢地上下剐蹭。
沈见清漂亮的脚趾往回扣,两手紧握成拳,血色一点点从脖颈里漫上来。
浓稠的暧昧因为一场纯粹的帮助骤然而至。
沈见清抓住秦越手腕,声音低沉不稳,“别弄了。”
秦越抬眸看着她隐忍的侧脸,明知故问,“不舒服?”
沈见清快速转头,像是要恼秦越故意。
目光对上她自然抿合的双唇,思绪停顿一瞬,偏头吻过去。
难得是白天,还只有两个人,沈见清吻得有点乱。
越乱越找不到以往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越找不到就越急切。
秦越舌尖吃疼,微微让开一些,左手顺着沈见清的下颔骨滑下来,拇指贴在唇心轻压,然后往下一带,让她张开口,弓身吻上去。
厚重又具掌控欲的熟悉感觉瞬时席卷而来。
沈见清侧着身,迷乱地抓住秦越后颈。
渐渐地,她不满足于接吻。
“秦越……”
“嗯。”
“去把眼镜戴上。”
“好。”
……
傍晚,苍苍茫茫的暮色斜进来,客厅里恢复寂静。
沈见清软在沙发上,眼睫一片潮湿。
不远处的钢琴前,秦越拿着湿纸巾认真清理琴键,每一次落下都能听到一声缓慢的“铮”。
她随手摘在茶几上的眼镜也沾了一点水,黏稠又清澈。
沈见清看了一会儿,抬手盖住湿漉漉的双眼,脑子里回放着不久之前两个人的对话。
“谁教你,弹琴,的?”
“院里的老师。”
“为什,么教,你这个?”
“小时候身体不好,别人玩的时候,我只能坐在旁边看,老师觉得可怜就教了。”
“学得,好,吗?”
“不好,沈老师,你要不要再教我一次?”
“怎么,教?”
“从最基本的听音训练开始,只听全音和半音,你手弹一个,我耳听一个,嘴应一个,对了你告诉我,错了,你也要告诉我。”
沈见清握住手,很想问问某人的耳朵是聋了吗?嘴里应的,和她弹的有一大半都是相反。
就是因为相反,摸不到规律,才会把她的眼镜也弄湿了吧。
这人真的,坏到骨子里了。
清理干净琴键,秦越走回来要擦眼镜。
湿巾已经用完了,她只能用抽纸凑合。
沈见清看了眼,说:“这样擦不干净,去书房,放电源的架子上有个超声波的眼镜清洗机。”
秦越问:“那个不是你用来洗板子的?”
沈见清:“今天恢复它的本职用途,给你洗眼镜。里面的无水酒精是刚倒的,干净着。”
秦越说:“好。”
秦越缓慢的步子很快消失在客厅。
沈见清翻身仰躺,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半天,才张开口,呼出长长一口气。
这个傍晚,那些不成调的琴声,她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忘不了它们,自然也就忘不了让她们变得难忘的人。
沈见清轻短地笑了一声,没等弄明白自己笑的原因,秦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沈见清收敛思绪,呼吸两口坐起来,拿了秦越的手机往书房走。
脚触到地面的那个瞬间,身体里因为起身引起的热潮涌动让她头皮发麻。
沈见清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不仔细地伸出手来把衬衣往下拉一拉,往过走。
站在架子前的秦越听到声音转头,沈见清窈窕的身影猝不及防撞入她漆黑的瞳孔,一半严肃,一半禁忌,很具视觉冲击。
沈见清捕捉到秦越眼里细微的变化,恶趣味上来,故意走到她旁边靠着,用还在响的手机蹭一蹭她神经脆弱的脖子,嗓音悠徐慵懒,“电话。”
秦越眨眨眼,抿了一下唇,接住手机。
“喂,院长。”
“没有,放假了。”
“那就好,放假了好好休息,别想其他事。”院长言辞和蔼地说:“和向晨在一起呢?”
秦越垂着眼,视线不动就能扫见沈见清细瘦雪白的腿,她顿了一秒,答,“不是,这几天在朋友家。”
院长声音扬起:“新朋友?”
秦越说:“不是,您见过。”
“是吗?谁啊?”
“沈老师。”
院长恍然大悟:“唉好,好,小沈那个工作好,多和她在一起对你有益无害,记得代我向小沈问好。”
“好。”秦越说:“我这几天空了就回去。”
院长连忙解释:“不用不用,我打电话只是问问你放假了没有,怕你只顾工作不休息。你不管家里的事啊,好好照顾自己。”
秦越没说什么,院长问一句答一句,和沈见清之前从院长口中听到的一样,只报喜不报忧。
通话持续近二十分钟结束。
秦越把眼镜从清洗机里拿出来,甩了甩沾在透亮镜片上的无水酒精。
沈见清还在墙边靠着,说:“明天就回去,我这儿的事不着急。”
秦越确认过测试进度,三天绝对能完,所以她原本的打算是最后一天回院里,看过院长他们之后就可以从那边直接回住处。
少了反复见面的过程,她脑子里那些“有去无回”的念头就能安分一点。
现在经沈见清这么一说,她蠢蠢欲动了。
“我回家了,你明天干什么?”秦越问。
沈见清笑道:“写论文、继续做实验、看项目资料,事情多了。”
可全都是工作。
这么长的假期,远在外地的人会回家,她这种没有家的人也惦记着回去,沈见清却完完全全没有提及。
秦越静而深的目光聚焦到沈见清身上,把午饭之前没有继续往下想的事情往完整了想。
之前,柯良平安排沈见清和章煜相亲,她误会章煜能得沈见清精心打扮,吃醋嫉妒的时候,沈见清说她打扮得体是因为生活环境里有很多条条框框,并不特意为谁。
她当时分析出这个生活环境有关家庭。
那么,沈见清的父母一定是严谨严肃,甚至,可能对她要求苛刻。
这样的人对女儿是同性恋会是什么看法?
秦越想,应该极端。
要么全然接受,要么本是己出,同样会视为异类。
沈见清不回家,他们也不来沈见清家,结果是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
可沈见清又喜欢买新鲜食物塞买冰箱,为自己找一点家的烟火气。
她肯定很想家。
一个害怕回忆,不愿意拍照,已经因此少了一大半生活的人,还不敢回家。
她的人生只剩工作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秦越不接受这个合理的结果。
秦越把眼镜放在桌上,脸上不露破绽,“沈老师,你明天要做的那些事着急吗?”
沈见清说:“常规,不着急。”
秦越:“那你明天能不能送我回去?我要买很多东西带着,挤车不方便。”
沈见清转头瞧她:“秦师傅这是主动跟我提要求呢?”
秦越说:“是。”
沈见清风情的眉眼一抬,倾身搂住秦越的脖子,在她唇上碰一下,牵起嘴角说:“当然能,还能陪你到结束,再带你回来。”
秦越说:“谢谢沈老师。”
这哪儿需要谢。
微不足道的好而已,离秦越给她的差远了。
沈见清垫起脚,和秦越吻在一起。
一旁,超声波清洗机没有盖盖,浓烈的酒精味蒸发到空气中,又一次搅得沈见清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