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的日子,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屋里的灯无力闪烁两下,唯一的光源就此消失。
房间里漆黑一片,余清音下意识地想找手机照明,摸了两下全是空,才想起来现在是零九年。
分明离自己重生前不过十几年,很多事情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举目四望熟悉的人事物太少,恍惚得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当然,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确实成为了新的人。
借着电闪雷鸣的光芒,余清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十五岁的她长得胖,下巴圆润多肉,两颊有红色的小疙瘩,厚重的刘海几乎遮掉眼睛,嘴唇略有些干巴巴,头发像枯草。
不漂亮的青春期,回忆也显得暗淡无光。
她想不太起来这时候的自己该是什么样,重重地叹口气,摔了一下桌面的课本。
几分钟之前,她还在跟这些早就陌生的知识较劲,企图在离中考还有一年的时间里奋起,然而铁打的事实很难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
她并非是什么天才,上辈子几乎一直挂着学渣的名头,一路成绩平平,考个本科都算是发挥不错,现在看数理化和天书差不多。
究竟老天爷送她回来做什么?她既没有含冤而死,也没有悲惨人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颗小螺丝钉,安静地在位置上转动着。
况且像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又可以改变什么呢?
重生的第三天,这仍旧是余清音心头最大的疑问。
她只觉得命运的选择不可思议,多少人渴望的十字路口呈现在自己面前,她往左一路磕磕绊绊没到头,居然还有掉头去右边的机会。
然而右边又会是哪样的?
余清音没有经历过,她也想象不出来,只能再度叹口气,盯着黑暗发呆。
不过没几秒,安静就被打破。
她弟余海林冲进来:“姐姐姐!我找不到蜡烛!”
蜡烛。
余清音哪里记得这些东西原来该在哪里,毕竟就在今年年底,这座建于她出生时的小平房就会被推倒,父母掏空家底盖起了三层小楼。
旧家的一切对她来讲都很陌生,但细细想来仍有痕迹。
很快,她就从厨房里翻出半截蜡烛来,用煤气灶点亮后,滴蜡油在桌子上作为固定。
做这些的时候她都没讲话,余海林不由得惴惴不安。
他今年十一岁,作为长在姐姐霸权下的孩子,很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平常只要瞅着苗头不对,连电视都不敢大声看,这会眼见势头不妙,嘴巴紧紧抿着。
余清音也没看他,毕竟自己尚且一团乱麻没理清,回房间又把门关上。
余海林都不知道谁惹她,静悄悄翻出包薯片,从冰箱里拿出可乐来,坐在餐桌边上慢慢吃。
边吃余光盯着房门看,眼见一丝缝隙赶快藏起来。
他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叫余清音想起来自己这时候在弟弟跟前还是说一不二的人。
再过几年就不太行,赶上余海林叛逆期,讲一句他能顶八句,尤其是他初中念完就要去打工那回吵得最凶。
但外头日子确实难,没有学历和技术更是举步维艰。
余海林在流水线上干了两年,脾气收敛很多,逐渐有大人模样,主动跟姐姐讲和。
再往后,姐弟俩在很多事上成为彼此的依靠。
推心置腹讲一句,余清音偶尔是后悔小时候对弟弟不太好的,她心想现在好歹是挽回的机会,清清嗓子正要开口。
同一时间,余海林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记得要煮饭,但是没电!”
他预判要挨骂的各种理由,急于为自己辩白,以至于手舞足蹈。
余清音的内心是三十岁,对小孩子有一种慈爱和宽容,更加反省起自己来。
她好歹大学毕业后就独自生活,从橱柜下方拿出高压锅:“我煮。”
高压锅在煤气灶上发出噪音,她的心思却好像定一点,听到叮铃当啷的钥匙声回头看。
她妈范燕玲风风火火进家门,发梢还在滴水,看到儿女都聚在厨房里:“怎么,站这儿就有饭吃?”
大概是后来三十岁未婚,跟父母的关系势成水火,到了一见面就要吵架的地步。
以至于现在听上去虽然语气也不好,余清音居然觉得尚能接受,她拽弟弟一下,两个人往外走。
当然,不说话也是错。
范燕玲肉猛地往案板上一扔:“一家子就等着我,累死算了。”
十有八九是工作不顺心,到家就拿孩子发脾气。
余清音小的时候每逢此刻总是战战兢兢,现在压根不当回事,扭过头:“你作业做完了没?”
余海林也是个不勤学的,周末的作业总要拖到周日晚上,平常就借口多多,这会更是理直气壮:“没有灯,写不了。”
讲得好像有灯他就能写一下,余清音无奈摇头,想到自己的学习状况,批评的话都噎在喉咙里:“那电来就要写。”
余海林老老实实地应下来,鼓起勇气问:“你最近干啥不高兴?”
余清音也没办法跟他解释自己为何起伏的心情,随意敷衍:“快中考了呗。”
其实全家对中考这件事都不怎么紧张,因为父母并不十分在乎成绩。
他们的理念是想读就供,读不了就出来打工,反正人勤快的话饿不死。
说句实在话,在这种家庭氛围影响下,余清音觉得自己能考上本科都算是颇有主见。
但现在嘛,她希望将来能上更好的学校。
立下宏图大志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实现则需要付出许多。
如果真的是十五岁,余清音肯定做不到,因为读书于那个时期是痛苦。
然而三十岁的心灵意志坚定,一扫连日来的郁闷,虽然仍旧看不到眼前,手中却抓到了根线。
余清音点着蜡烛坐在书桌前,誓与学问比高。
背影看着倒是勤奋,可惜范燕玲早知道女儿是什么德性,推门进来:“别临时抱佛脚了,吃饭!”
又嘟嘟囔囔:“要期末才知道学习,天天的也不知道去学校干嘛的。”
余清音权当没听见,因为她妈很擅长泼冷水。
不过她也没打算从外界获取支持,只闷不吭声拿碗筷摆好。
余海林瞅着姐姐的脸色,也是一句话都不说,自顾自扒拉着饭菜。
点点烛光中,一家三口的影子也随着风歪歪斜斜,仿佛吹到此处也要因为气氛冻结片刻。
打断这种窒息的是最后一名家庭成员的到来。
余建江进门先把湿漉漉的衣服脱掉,对着墙打个喷嚏:“晚上你去还是我去。”
没有前缀,大家也知道是冲着谁说的,范燕玲看一眼淅淅沥沥的雨:“我去,明天你去。”
夫妻俩的对话就这两句,一家四口继续沉默地吃着饭,直到灯亮起才有反应。
眼前亮如白昼,一切琐碎的动静都回归。
余清音只觉得冰箱响得像下一秒要爆炸,不知怎么笑出声来。
她笑,余海林就放松,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许多话不再憋着,小心翼翼问:“姐,我书包还没干,你的先借我行吗?我肯定不弄坏。”
余清音可有可无点点头,第二天早上才傻眼。
因为她这周末为了理清头绪,把所有课本都带回来,不像平常就背着两根笔,但她总不能出尔反尔,索性用塑料袋兜起来,放在自行车筐里。
雨到半夜停下,地上全是积水,车轮子滚过去四处溅。
赶上有车飞驰而过,简直是大灾难。
余清音到教室的时候裤腿都是湿的。
她把书放在桌上,抽纸巾先给自己擦擦,余光注意着陌生的同学们。
没错,就是陌生。
说来奇怪,虽然是住在同一个镇上,很多人初中毕业后她真的从没见过,哪怕有也和现在大不相同。
要不是重生在打瞌睡的物理课上,她恐怕连教室和座位都找不到。
当然,那天可是把她吓得够呛,脸色白得物理老师非要给她送医务室。
她和校医面面相觑一下午,又像孤魂野鬼一样回家。
飘飘荡荡好些天,现在总算有点眉目。
余清音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不是认清身边人是谁,而是坐下来好好学习。
她翻开语文书背古诗,惊呆了同桌陈婷婷。
陈婷婷咬着面包含含糊糊:“你这是干嘛呢?”
余清音总是想起她带孩子的模样,无法和眼前的少女对上,心中感概万千,嘴上说:“临时抱佛脚。”
陈婷婷心想平常也没见她努力学习,满脸狐疑:“为什么?”
这得是多么不努力,才连快期末的复习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余清音深刻反省自己,语重心长道:“因为要上高中。”
陈婷婷上个月还听她说毕业要去奶茶店上班,现在一点都不相信这个说辞,伸出手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吧?”
余清音也不替自己多解释,毕竟事实胜于雄辩,微微笑说:“就当是吧。”
什么叫就当,陈婷婷觉得她越发奇怪,把面包袋子捏成团,投进了垃圾桶,又扭过头跟其他同学说话,倒没有再打扰她的发奋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