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
不真实。
虚幻。
烛光在头顶晃动, 照着空中飞舞交缠的灰尘。陈乙仰面躺着,不知觉横过一条胳膊遮住自己眼睛;宛如梦境,少女跨坐在自己身上, 手按过绷紧的肌肉, 带着好奇心轻轻往下按。
她俯身, 脸颊侧的几缕碎发落到陈乙脖颈和锁骨处——她的头发也是冰冷的, 和她的皮肤, 她的手一样。
少女的手贴着陈乙手臂内侧, 缓慢移动, 像蚂蚁慢吞吞爬过,最终扣住陈乙的手心,细长手指一根一根插/入青年手指缝隙之中。和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掌比起来, 少女的手就要纤弱许多, 但正是这样纤弱的手,轻易的便能将青年制服在地。
然后缓慢的,十指相扣。
和陈乙布满茧子的粗糙掌心相比,少女的手掌是如此柔软,就像一片冰冷的绸缎, 直到被染上陈乙的温度。
明明是光线十分不明亮的环境,但陈乙却清楚的看见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很秀丽可爱的脸,当少女笑起来时, 唇畔便会浮现出两个明显的酒窝。这张脸陈乙很确信自己以前没有见过, 但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熟悉, 就好像看见自己分离了很久的——
很久的——
思绪到这,骤然卡壳,陈乙脸上浮出茫然,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为一张初次见面的脸怦然心动。尤其是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下, 即使陈乙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大概率不是人类。
可他却在为一个非人类心动。
陈乙甚至分不清这种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的感觉,到底是因为恐惧加速了心脏运动,还是他确实一看对方就走不动路。
他们的脸贴得很近,少女长而密的眼睫几乎戳到陈乙眼球上,陈乙在她身上闻到了甜腻的香气。这让陈乙想到了早上章林江说过的话。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是梦吗?
*
陈乙从侧门绕出来,捏了捏自己眉心,轻轻闭上眼。眼皮覆盖下来的瞬间,使用过度的眼球传来酸涩感,他长吐出一口气,侧身靠着墙壁小憩。
章林江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冲过来:“你怎么才出来啊?你刚刚跑哪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
陈乙不得不睁开眼,看向章林江。章林江已经找到教授了,两人都站在自己面前。
他站直,有些疲倦,没什么心情和章林江扯皮:“找到教授了?那我先回去了,我好像有点感冒……想回去睡会儿。”
章林江窥他神色,确实萎靡困倦,而且黑眼圈好像比早上那会儿更重了。
他有些不放心,道:“那我陪你回去吧,等回到民宿了,还能顺便给你冲个感冒药。”
陈乙:“也行。”
两人向教授打了声招呼,便离开狐仙庙往民宿走去。折腾了大半天,时间也过午饭点了,他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章林江左顾右盼,也没看见一个活人走动。
他不禁向陈乙抱怨:“早知道这地方偏,但是没想到这么偏,都快下午了,路上连个人都没有。”
陈乙:“因为人口老龄化严重,年轻人又都往外面发展去了,所以才没什么人吧。”
章林江:“这地方能有什么民俗文化好研究的啊,本地老人能不能说清楚普通话都不一定呢。”
两人走了半天,终于遇到一个开着门的小店。章林江看见店铺门口的冰柜,眼前一亮:“唉!我去买瓶水——走了半天,我口干死了。”
陈乙没有意见,跟着他走过去买水。章林江本来就是个自来熟,买瓶水的功夫就没话找话的和老板娘聊上了。
老板不在,老板娘一个人也无聊,和章林江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又用眼角余光好奇的去瞥陈乙,问:“你们是外乡人?生面孔,我以前没有在村里见过你们啊。”
章林江笑嘻嘻:“对啊,我们是星符大学来这边做民俗研究调查活动的,呆个两天就走。”
“哎哟,大学生啊?真是书读多了没事干,我们这个破村子有什么可研究的?”老板娘撇了撇嘴,对陈乙他们的‘学业’不是很理解。
章林江笑了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转移话题,顺口又和老板娘打听起来:“哦对了,老板娘,你知道林下民宿的老板娘吗?”
老板娘脸上原本轻松惬意的表情明显一僵:“哪里的老板娘?”
章林江又重复了一遍:“林下民宿的老板娘啊。”
老板娘目光在章林江和陈乙之间徘徊:“你们住在那里?”
章林江点头:“对,是我们学校安排的住处。不过我觉得那里的老板娘好年轻啊,她看起来年纪特别小……”
老板娘脸上僵硬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了。她瞬间变了脸色,一改刚开始的和睦,挥手驱赶二人:“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不是只买水吗?买完就快走!别耽误我继续做生意。”
明明这间小店除了陈乙他们,就没有其他客人了,但老板娘仍旧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起身整理货架上的东西,还用鸡毛掸子在二人面前挥来挥去。
陈乙拉着章林江的衣领将他拽离鸡毛掸子的攻击范围,章林江不明所以,抬头和陈乙面面相觑,二人都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了疑惑。
老板娘赶客十分坚决,陈乙和章林江也只好先离开小店。
回程的路上陈乙不断回想着老板娘那异常的反应,她开始赶人正是从章林江提了林下民宿开始。难道林下民宿有问题?黑店?
虽然就看店少女那副娇娇弱弱的外表,陈乙觉得对方并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能力——但那间上了年纪的老宅子却有很多地方陈乙都没有去过,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对方的同伙?
陈乙惯来多疑,也不吝啬于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摩别人。
两人回到民宿,天边太阳已然微微西斜,而那看店少女仍然坐在隔厅里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垂眼认真绣花。
白天也没有开灯,全靠前后两边窗户漏点阳光进来照亮。
章林江左右看了看,道:“你坐那儿光都照不到,要不然挪个光线好的位置绣花吧?不然亏眼睛。”
少女抬眼看向章林江,章林江满脸诚恳。她弯弯眼眸轻笑,又垂首,温柔道:“我腿脚不方便,不好移位置。”
章林江拍拍自己胸口:“这好办啊,我好歹是个男生,连人带椅子挪个位置的力气还是有的。”
说完,他大步上前站到少女身后,两手抓住圈椅扶手试图将椅子挪动。
章林江用力——章林江脸憋红了——章林江转过头,看向陈乙。陈乙挑眉,章林江两手合十做祈祷状。
陈乙走过去接替了章林江的位置,在走近看店少女时,他闻到一股甜腻的气味。
陈乙原本直接去搬椅子的动作一停,偏过脸,看向气味的来源:桌子上的那尊神龛。
章林江:“陈乙?”
陈乙回神:“……嗯。”
他收回目光,俯身两手抓住圈椅把手把它搬起来。比陈乙想象中的要重,在搬起圈椅的一瞬间陈乙皱了皱眉,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椅子连带看店的少女一起端到太阳光底下。
只是他们刚踏入太阳光的范围,那点阳光倏忽消失。
突如其来的乌云,狂风大作,雷声滚滚,黑云中闪电掠过。陈乙放下椅子,揉了揉自己手腕,抬眼看向屋外。
章林江:“这天气变得也太快了,怎么突然就电闪雷鸣了?”
看店少女放下绣棚,转而望着窗外暴雨,轻声:“因为明天要举行祭狐仙仪式了吧?”
“祭狐仙……和下雨有什么关系?”陈乙难得开口,但问话依旧直来直去,半点不懂得委婉。
看店少女微笑:“不知二位可否听过狐狸娶亲的故事?”
陈乙又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章林江觉得指望他说话是有点指望不上的,于是连忙自己接过话头:“听过一点,不过版本太多了,也不知道你说的哪个。”
这倒是实话。狐狸娶亲的故事由来已久,不少地方都有类似的民间传说,但各地传说又会因为本地的一些风俗而略有出入,传来传去,版本自然也出现了很多种。
看店少女道:“我没有离开过这里,外面流传的什么版本我也不清楚。不过在我们这里,一直有个关于狐狸娶亲的老故事,也和我们供奉的狐仙老爷有关。”
“那是前朝末年的故事——据说本地有一户富商,为自己早夭的儿子结阴婚。虽然是结阴婚,但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活人不一定有死人值钱,富商家又和本地军阀是亲戚,所以就想给自己儿子娶一个活的黄花大闺女。”
章林江听得一头雾水:“可他儿子都死了啊,怎么娶活人?娶过门守寡吗?”
看店少女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继续往下说:“活人与死人结阴亲,可不是只把活人娶过来守活寡那么简单。按照习俗,新娘过门,先与公鸡拜天地,再将其嘴巴缝起来,钉进棺材里,和她的‘丈夫’合葬,这就是所谓‘圆房’了。”
“只不过这位富商年纪五十又二,原配妻子性格凶恶善妒,一直想要偷吃却寻不到机会。所以此次说是给自己儿子结阴亲,但实际上却是想给自己纳小妾,自然舍不得自己千挑万选的小媳妇儿被活埋,便给风水先生塞了银子,让他在夫人面前遮掩,说是新嫁娘过门,须在家里养三个月才能下葬。”
“结阴亲当日,过了傍晚天色擦黑,富商家雇来的迎亲队伍便接了新娘子吹吹打打过门。新娘子是村里贫户家的女儿,五十块大洋便打发了她父母,欢欢喜喜送她出门。”
“迎亲路原本不长,但行到一半却下起了大雨,大雨中弥漫开红色怪雾。那雾又浓又带着一股怪异的腥甜气味,众人都觉得诡异,但此刻也不敢回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花轿里的新娘感到十分害怕,这时她想起了家里母亲遇到事情时经常拜狐仙老爷以求保佑,于是新娘也双手合拳默念狐仙保佑。”
看店少女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忽然起来一声惊雷。
雷声极大,淹没了看店少女后面的声音。她抬头望着窗外,转移了话题:“这雨下得可真大,你们老师等会要怎么回来啊?”
章林江和陈乙原本还沉浸在看店少女刚刚讲的那个故事里面,被她这么一问,二人均是反应过来。
章林江拍了下自己脑袋,懊恼的说了声糟糕,连忙掏出自己手机给教授打电话。但手机拨号信号仍旧很差,章林江的电话一直打不出去。
他看着屋外的大雨,不禁发愁:“我电话打不出去,教授也没带伞,怎么办啊?”
陈乙皱眉,沉默片刻,果断起身:“我拿把伞去接他吧。”
他回房间拿了把大伞,顶着暴雨出门。
大雨会影响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暴雨突如其来的缘故,路边的店铺也全都关上了门。陈乙沿着那条路走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有看见一户开着门的人家,别说开门了——连开着灯的人家都没有。
整个村庄都好像死了一样平静,除了轰隆隆暴雨的声音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陈乙觉得自己应该给教授打个电话,至少问一下他还在不在寺庙里。他单手撑着伞,另外一只手拿出手机,但摁了好几次手机屏幕却仍旧是黑屏。
斜着打过来的雨点溅到屏幕上,很快就把屏幕给糊花了。
陈乙皱着眉,用大拇指抹了抹屏幕上的雨水。这时他才想起,今天在寺庙里的时候,他的手机就已经没什么电了。
现在大概是没电关机了。
手机没电就没办法联系教授——就算有电也未必能联系到,毕竟章林江刚刚给教授打过好几次电话,却都因为信号太差而无法接通。
这样想着,陈乙重新又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抬头往前看,却看见暴雨中一片蔓延开来的红色浓雾。
他愣住,大脑几乎第一时间想起了看店少女刚刚给他讲的故事。
暴雨,红雾,五十大洋被卖去结阴亲的少女。
狐狸娶亲。
在暴雨噼里啪啦的声音之中,混进了乐队的声音。不是陈乙偶尔去音乐厅听见的那种大合奏,里面没有钢琴,小提琴之类的声音,只有鼓声沉闷,唢呐高昂,穿透雨幕与红色浓雾,抵达他的耳边。
陈乙愣愣抬头,一阵风卷着暴雨过去,刮走了陈乙手中的伞。他不得不抬起手臂遮了遮眼睛,但这个动作明显无济于事,仍旧有雨水溅进眼睛里,浸得眼球酸涩。
视线像是隔着一扇不断落下雨水玻璃那样模糊,在那样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陈乙看见一片扭曲的红色。
红衣,红喜字,系着红色大朵团花的唢呐。
雨水淋着那群人身上的红衣服,他们脸色惨白,白/粉融化成一道又一道浑浊水痕,顺着他们脸颊流淌进脖颈里。
【花轿里的新娘感到十分害怕,这时她想起了家里母亲遇到事情时经常拜狐仙老爷以求保佑,于是新娘也双手合拳默念狐仙保佑。】
这段话毫无征兆挤入脑海脑海,陈乙偏过脸,看了眼路边。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一辆斜横的大货车停在马路上,而在大货车对面,有辆很眼熟的面包车被撞翻在地。
【花轿里的新娘感到十分害怕,这时她想起了家里母亲遇到事情时经常拜狐仙老爷以求保佑,于是新娘也双手合拳默念狐仙保佑。】
面包车被撞翻的刹那安全气囊弹出,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传来,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痛。主驾驶位上的司机半边脸都被玻璃割烂了,他挣扎着解开身上安全带,伸出手去拽下车顶悬挂的狐狸挂件。
“狐仙会保佑我们……狐仙会保佑我们的……”
他一边喃语一边吐血,血流到狐狸挂件上,陈乙听到了只觉得可笑。
这世界上哪里有神?
不过是迷信而已。
然后他就嗅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
红雾,暴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裹着小脚穿清末旗装的少女健步如飞跑在前面。
场景诡异又喜庆,那顶红色的轿子穿过鲜血越过陈乙,他此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意识模糊,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陈乙伸手往喜轿的方向虚抓一把。
他那一抓没有落空。
一只冰冷又柔软的手攥住了陈乙的手,将他从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废墟里拽出来,他撞到少女柔软的,带着甜蜜香气的怀抱里。
陈乙晕乎乎抬起头,正对上少女含着笑意,露出两个明显酒窝的可爱面容。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濒死,也有可能是因为面前少女的笑脸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好似恋人久别重逢。
好似他活过半生只为在要死去的前一秒的见到她。
“下雨了,狐狸要娶亲的。”少女声音又甜又软,和她手掌的触感一样。
她贴着陈乙的脸,丝毫不介意陈乙脸上还有血。她靠得这么近,反而让陈乙感到局促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她蹭了蹭陈乙的脸,低声:“就像你总会找到我一样,我也总会找到你的——陈乙。”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陈乙脑海中。
几乎不需要思考,他已经开口喊出对方名字:“李棠稚!”
他们总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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