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之。
她是李卿之的徒弟, 有必要问一问他。
“金逸风,师尊在哪儿?”
“你师尊的事情你问我,这合适么。”金逸风急着赶路买月事带, 没想太多,“你不是说这几日剑堂堂主闭关,你才有机会跑过来看热闹。”
想起来了。
师尊每年十月初一到初七都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这不是怕师尊找我麻烦么。你也知道, 家教很严。”王唯一转移话题,视线在金逸风屁股处打量,“你裤子后面红了,是不是漏出来?”
“哈啊。”金逸风一手捂着屁股, 另一手脱王唯一外衣,三两下绑在腰间,“借我用一下外衣, 等会儿请你吃饭。”
“一碟枣泥酥, 虾饺包,水煮肉片, 再来一个黑芝麻馅饼。”
“就这么说好了。”金逸风狐疑道,“明明昨天还嫌黑芝麻馅饼粘牙, 你怎么突然就想吃。”
“你一直说好吃, 我勉为其难再给它一次机会。”王唯一脑子转的很快,“看在你的面子上。”
金逸风:“......”
王唯一和金逸风进了望春楼。王唯一要了一个包间, 不客气地点了一桌菜。
唢呐吹吹打打声透过窗户传进来,谁在办喜事,很是热闹囍庆。
推开窗户, 不大的院子里堆了十八抬聘礼, 嫁妆更多, 足足有二十二抬。满目的火红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新嫁娘一定很受重视。
喜婆拨开围在新嫁娘身边的莺莺燕燕,满脸堆笑道,“吉时到,扶新娘子出去喽。”
莺莺燕燕们面带不舍,喜婆搀扶着新嫁娘出门。
婚服一般都比较多,较常服更为厚重一些。可新嫁娘穿上仍显身段纤弱柔美。
微风拂过,吹开新嫁娘头上的红盖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王唯一撑着下巴的手滑了一下,“湘儿。”
湘儿和她对视了。
湘儿眼中一闪而逝的愣怔,那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只要与湘儿见面,随便谈个小晴、季川流什么的,就能确定她是不是曾经存在过。
“我裤子好好的,你故意诓我一顿饭。”金逸风推开屏风走出内室,只来得及看到王唯一衣角,“你去哪儿?”
小厮端着餐盘进来,金逸风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一手拿筷一手握勺,今天王唯一回来休想看见半根菜叶子。
望春楼花魁芸娘的贴身丫鬟湘儿出嫁,嫁的是明炎宗山脚下最有势力、最富有的青松山庄庄主魏璋。
魏璋三十四、五,极赋修炼头脑,而比头脑更出色的是狠辣手段。他在道上混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就声名鹊起,笼络了一批散修,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青松山庄一向与明炎宗不合,曾公开跟明炎宗叫板。
这么出色的人中龙凤,愿意明媒正娶一个丫鬟,那不成那丫鬟长成个天仙?
众人想一睹天仙风采,纷纷往路两边挤。原本就复杂繁琐的迎亲仪仗愣是被堵得寸步难行。
啊啊啊啊好挤。
明明湘儿近在咫尺,为什么就是见不到。
湘儿弯腰进轿子。
完了,这么一来更难相见。
迎亲队伍继续浩浩荡荡蜿蜒出去。
罢了,一直跟着迎亲队伍,总能找到机会。
花轿走得不快,王唯一踩着长剑慢慢悠悠跟在一侧。
多久没有御剑飞行了,真怀念。
挺着肚子的时候,稍微长点儿的路都是殷长衍抱。
她想殷长衍了。
明明两人只分开了两天,她这么快就开始想他。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过去几十年,他不会再娶一个吧?
刚打听了一圈,没听说他有什么粉红情、事。可以稍微放点儿心。
等等,他重欲,出了房还能不管不顾胡来,真的能守身如玉么?
对他而言,她死了,还死了很多年,他再找几个都不为过。她懂这个道理,但是一想到这个就火大,完全不想讲道理。
“姑娘,看点儿路。你剑戳到我了。刀剑无眼,容易伤人。”前面的人转过来,淡声道。
面容俊美,一双眸子沉如深渊,却有一点星光。唇角微扬。腰间挂一块天青色令牌。他应该是不爱笑之人,却习惯性挂起一丝微笑。
他对你笑是客气,但你不能当真。这笑多看一会儿就令人胆寒。
“对不住对不住,我想事儿,没顾到你。”王唯一跳下剑,连忙道歉,“我有上好的金疮药,你哪儿伤了就先涂。”
“......你咒我?”
“我是关心你。”
“明炎宗剑堂的伤药,你是剑堂弟子?”那人接过瓷瓶打量,惊讶了一瞬,“我竟不知青松山庄势力大到这个程度,尊贵的剑堂弟子都得给几分薄面。”
之前的王唯一会以剑堂弟子身份为荣,现在么,呵呵。身份再尊贵,也会使出调虎离山、屠人满门、连门口一条狗都不放过的下三滥事儿。
王唯一压低声音,“悄悄跟你说,我和新娘是闺中密友。姐妹出嫁,我自然得来,讨一碟喜饼沾一沾喜气。”
那人自然看得出她不愿多谈,却只以为她有意隐藏明炎宗身份背景。这可由不得她。
“新娘是望春楼花魁的丫鬟,自小贴身服侍。你说与新娘是闺中密友,莫非你也是望春楼的姑娘?”
“望春楼的丫鬟怎么了,不偷不抢,靠双手干活儿吃饭。你看不起人家不太好吧。”王唯一说,“你修仙之前,还得给人划分个三六九等么。”
那人皱起眉头,“我不是这种人。你望春楼出身,拜进明炎宗,我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号?”
“我不是望春楼出身,我夫君是。”
那人眸中闪过异样的光,“众所周知,望春楼出身的修士有两个,一是前天行刑的近神人殷长衍,一是今日大婚的青松山庄庄主魏璋。你夫君是哪个?”
“殷长衍,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不能吧,殷长衍娘子都死好多年了。他还曾为妻儿守墓十年,痴情得很,怎么会再娶你?”
这人话好多,没见过这么嘴碎的修仙之人,“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他为什么找我。我像他娘子,他拿我当替身,我们爱恨交织恩仇不分,可以了吗?”
队伍怎么半天都不动,前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人仔细瞧王唯一的脸。
是有点儿像。
不,不是像,是几乎一模一样。
王唯一琢磨出一点儿不对,“问我这么多,那你呢?你清楚新娘底细,言辞之间又对望春楼知之甚深,莫非你也是望春楼出身?你是龟公、打手还是小厮?我去过望春楼数次,没见过你。”
“小厮。”
存放月事带的房间,很长一段时间是由他管理。房间味道太大了,月事带挤到一起成坨。那个时候,只有殷长衍会蹲下来,用细长指尖小心剥离,然后整理好。
一个修士御剑从远处飞来,见到那人眼前一亮,纵身一跃下了长剑,“庄主,你可算赶回来了,这下不会误了吉时。”
庄、庄主?
他就是湘儿的夫君,今日大婚的青松山庄庄主魏璋?!
魏璋取过修士手上的大红外衣,随手往身上一披,算是喜服。
“队伍怎么不动了?”
“前面明炎宗战堂闹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得辛苦新嫁娘在附近客栈稍作歇息,待我等以白玉为砖、铺好长路,再请花轿上路。”
修士一开始不理解,魏璋生得人如其名,龙章凤姿的,又贵为一庄之主,为何非得娶一个望春楼的丫鬟。
后来才知晓,魏璋和近神人一样,也是望春楼出身。他与新嫁娘相识于微末,受她照顾,才知恩图报娶新嫁娘。
越发敬佩魏璋心性。
魏璋走出数步,想起什么,回头道,“给她一碟喜饼,沾一沾喜气。”
“......能不能给两碟,我饿了。”
魏璋脚步一顿,边走边掏出一张纸,折出一个传讯纸鹤。传讯纸鹤挥动翅膀,飞了出去。
指腹摩挲着瓷瓶上细致的纹路,终是没扔,将瓷瓶收进衣袖中,整理好大红外衫。
王唯一重新上剑。
留在客栈好呀。
这一留,她找湘儿说话的机会又大了一些。
迎亲队伍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修仙底子,走起路来即稳且快,围观人虽多,但是没几个能跟得上。
到客栈时,基本只剩下青松山庄之人。
青松山庄之人为防明炎宗战堂闹事,把新嫁娘保护得滴水不漏。小小一扇漆红木门,对王唯一而言不亚于山海在阻。
王唯一吃完两碟喜饼,等到傍晚,才有近身的机会。
打晕一个青松山庄弟子,换上他的衣服御剑而行飞至漆红穆木门前,高高在上道,“见令牌如见庄主!传庄主之令,‘明炎宗战败在即,众人务必追击,绝不纵虎归山’。”
深知多说多错,因此绝不久留,转身离开,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青色圆弧。
她在储物袋中翻出类似颜色的玉料,雕刻成魏璋腰间玉牌模样,希望能唬住那群人。
守门弟子不是没怀疑,但见来人手持令牌,信了三分,她语调气度有几分像庄主,非耳濡目染者学不来这做派,于是再添三分。
六成,足够左右他们的行动。
王唯一躲在暗处,等门口的人只剩一个,打晕他,走进去。
湘儿歪坐在榻上,如玉手指捏着葡萄往嘴里送,丫鬟点燃香炉,给她捏腰。
“夫人,你是不是有心事?你出门的时候明明很欣喜,现在就不那样。”
“我的丫鬟真是越来越冰雪聪明了。”湘儿面上带笑,眸中有一丝迷茫,“刚才,我好像看到王唯一了。”
丫鬟听过这位女子,近神人殷长衍的娘子。近神人好可怖,娘子莫不是个瞎子,否则怎么会委身于他,还怀了孽种。
“哇”了一声,“夫人真厉害,认识书本上的人。可王唯一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是我唯一的友人,十八年前死在明炎宗手上。正因如此,我才感到困惑。”湘儿说,“太像了。不止身量相貌,连眉眼间的活泼乐观都一模一样。难不成王唯一死而复生了。”
“这世道,谁想算计近神人,不都是打着王唯一的名号。夫人见到的应该是与近神人有仇之人。”丫鬟说,“而且,人死复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夫人,今天是夫人的大喜之日,可别皱着一张脸,否则庄主会不开心。”
湘儿脸上浮现一抹娇羞,提起裙角坐在镜子前,整理妆容,“口脂吃东西蹭掉了,你拿一盒过来。”
“在轿子的暗格里,我这就去拿。”
门口响起脚步声。
“脚步越发地快......”湘儿愣怔一瞬,瞳孔骤然放大。
镜子中咧开嘴呲一口大白牙对她笑的人,除了王唯一还会是谁。
猛地扭头,珠串头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直呼“湘儿”是不是有些没礼貌?要不叫“湘儿姑娘”?这太见外了,湘儿刚才还说她是她唯一的友人。还是叫“湘儿”吧。
太好了,湘儿记得她!数个时辰里度过的一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湘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王唯一,跟你抢木料、借季川流忽悠你的王唯一。”王唯一心提了起来。
湘儿面上先是震惊,很快转为防备。王唯一死了十八年,人死如何能复生。可等面前之人说完最后一个字,湘儿信了一半。
真的,木料那事儿要不是王唯一说,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观音庙里,是湘儿为我引开僧侣,叫我不要回头,不要停下,一直跑,你救了我与腹中孩子一命。”
湘儿手下意识轻抚后背,彻底相信了。她背后在这一场祸事中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即便是小姐,她也不曾吐露过关于这件事半句话。
“真的、是王唯一?你真是王唯一?!十八年了,你还活着!!”
无论是湘儿的表情还是动作,都证明她认识王唯一。她亲口叫“王唯一”时,王唯一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她真的存在过!与殷长衍做夫妻的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心头一直绷紧的弦骤然松弛,整个人像拔掉塞子的皮囊。
湘儿记得她,那殷长衍呢?他会记得她吗?
“......我应该没死。”
“可我亲眼所见殷长衍抱着你的尸体发疯数月,又入殓收棺......这怎么可能!”
有些事情连她自己都是一头雾水,“......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王唯一说得比较粗略,湘儿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信了个十成十。眉目逐渐柔和,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今天是你大喜日子,我空着手来,真是不好意思。”
“王唯一还活着,是我收到的最大贺礼。”湘儿给王唯一倒了一杯茶,“喝点儿茶水润一润嗓子。这是雨前龙井,入口微涩却回味清香,搭望春楼的枣泥酥最好了。以前你一个人就能吃一碟枣泥酥,我叫人送一些过来。”
王唯一吃了两碟喜饼,一点儿都不饿,但架不住她馋。“两碟,一碟吃一碟打包带走。”
“哈哈哈哈,行,你是客人你最大。”
湘儿唤丫鬟,可丫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一盒口脂找这么半天,难道是我忘带了。轿子备着枣泥酥和各色干果,我这就去取。”
“你亲自去?还穿着新嫁娘服饰?这不合适吧。”
“伺候你,我乐意。”湘儿视线停在王唯一放在她胳膊上的手,动作带起一些衣物摩擦声,“拿开,小心压坏布料上的刺绣。”
王唯一手没松,神色微变。
好安静。
安静过头了。
“怎么这幅表情?”湘儿说。
“就算是傍晚,客栈也不至于安静到连衣物摩擦声都听得见。”王唯一说,“青松山庄和明炎宗战堂之间起了纠纷,眼下战堂怕是已经进了客栈。你跟紧我,我、”
“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把你牵扯进来。”湘儿开口道,“你跟紧我,我身上有阵法术法,关键时候能保你一命。”
王唯一顿了一下,笑了。明明是个普通人,却操心修士。不管过去多少年,湘儿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留着护身。我好歹是个修士,这点状况能应付得来。”
“修士?”她什么时候成修士了?!
王唯一单手虚握,长剑横握在手,周身剑风罡气如白莲初绽、层层叠叠剥开,扩散至房间外,震慑对方。
“我虽学艺不精,但好歹也剑堂堂主李卿之的关门弟子。阁下既然到了,不如出来见一见。”
湘儿很听话,寸步不离跟着王唯一。她在跟谁说话。
漆红木门“吱呀”一声朝两边缓缓打开。
丫鬟姿势诡异地站在那里,瞳孔扩大,神色惊恐。
不,与其说站,不如说立着更合适。
她双臂大张,手肘处却像失了骨头一样绵软垂下;手中握着巴掌大枣泥酥碟子的碎瓷片,瓷片深陷掌心割出血红痕迹犹不自知;脚尖点起,离地面二指距离,身子像被一条线吊到半空中。
“夫人......快逃......”
丫鬟身形快速移动,以瓷片为刃冲向王唯一和湘儿。
王唯一与她缠斗了一会儿,渐渐心底有数。
是术堂的牵丝戏。
操纵者没有取命的意思,全程往湘儿脸上划。看来是要给青松山庄庄主夫人一个教训。
但据她所知,这牵丝戏见血方收。不杀她们,看来对方的目标另有其人。八成对方正在客栈杀人,遇上了讨厌的青松山庄夫人才顺手给一点儿颜色瞧瞧。
啧,无妄之灾。“湘儿,你真倒霉。今日我可是被你连累,要再加一碟枣泥酥犒劳我。”
湘儿很聪明,王唯一三言两语,她便清楚事情来龙去脉。
王唯一制服丫鬟,扣紧她的双手按在柱子上。丫鬟身子跟离水的鱼一样猛烈跳动,力道越来越大,险险按不住。
手持剑对准丫鬟脖子。
湘儿忙道,“别伤她。”
“不伤,她的操纵线在颈项后面。只要砍断擦纵线,她就解脱了。”
“真的?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你快砍。”
“说得像我能看到似的。我也看不见,摸出来的。”
王唯一手起剑落,丫鬟身子瘫软跌落桌上,哇哇大哭、嘴里叫着“夫人”扑到湘儿怀里。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门口慢悠悠飘进来数个脚尖踮起、身子离地的人。他们衣物不同,是投宿在客栈的客人。
“怎么还来?!!”王唯一说。
“快砍操纵线!”
“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一个摸操纵线,我们先被割成松鼠桂鱼。”
“啊?那要怎么办?”
“我正在想。”
王唯一余光瞥到香炉,心生一个法子。
纵身跃起,剑尖挑起香炉、香灰洒落漫天。
一群人身上的操纵线渐渐现了形。
王唯一抓准机会,迅速挥剑砍断。拉起湘儿,“走,先离开客栈。”
“好。”
出了漆红小门,就是客栈大堂。
大堂里漫天漂浮着被牵丝戏操纵的人。有面带惊恐的普通人,有满身伤痕的修士,手中握着刀斧、锄头,泛着寒意的利刃无一例外、尽数对着中心处坐在桌边喝茶的男人。
男人身穿玄衣、身形消瘦、肤色白皙,这些逼命的危险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连出现在眼睛中的资格都没有。
王唯一视线却只停留在男人身上。
这个背影烧成灰她都认识。
“殷长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