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谷经过“红炉点雪”炙烤, 入眼尽是一片焦土。
过去数日,这一片天依旧泛着昏黄。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和烧干的尘土混在一起,呼吸稍微深一点儿就卡喉咙。
喉头好痒, 想咳。
没了鸡蛋花树,这里容易迷路, 走几步就得抬头看一下方向。
卫师兄宛如回自己家院子一样,走得飞快。
“卫师兄,你等一等我。”这已经是她第二十三次说这句话。
“卫师兄, 看了小半个时辰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没人应声。
“卫师兄?”
卫清宁蹲在烧掉一半的鸡蛋花树旁,神色冷凝。
王唯一从没见过他神情这般沉重, 走上前, “怎么了?”
鸡蛋花树断口处露出的年轮形状紊乱、到处都是缺口,像是绷紧到极致的绳子被扯断成数截。
“殷长衍有麻烦了。”
王唯一一脸懵逼,“昂?”
树长歪了赖殷长衍?这多少有点儿不讲道理。
“据书中记载,表里灯其中一个伴生咒叫皮肉树, 以人为养分、长在人身上。表里灯被红花神镇压, 皮肉树跟着销声匿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十五年前的清水镇, 当时是明炎宗出手镇压。”卫清宁说, “现在看来, 当初的明炎宗无法根除皮肉树,而是将它封印在是非谷的鸡蛋花树年轮里。”
卫师兄, 你真是学识渊博。但这跟殷长衍有什么关系?
“殷长衍调动表里灯灵力使用置换阵法,皮肉树与主人共鸣、再次复苏,挣脱年轮的束缚逃逸而出。”
“因此窃脸者在是非谷布下‘红炉点雪’并非打算烧死殷长衍, 而是想逼殷长衍出手用置换阵救人、从而释放皮肉树。”卫清宁扯了扯嘴角, 眸中泛着嘲讽, “我还在想,本性卑劣、报复心强的窃脸者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原来在这儿等着殷长衍。”
王唯一眉眼垂下来。
“厌恶窃脸者?”卫清宁说,“这一类人狡诈心黑,如阴沟老鼠,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他抱有期待。”
“没,我只是心疼殷长衍。”
卫清宁盯着王唯一的脸,她眼里除了担心再无其它。殷长衍心肠柔软,他一心救人,反而害了更多的人。她担心她的夫君如何自处。
“卫师兄,我想殷长衍了,我们回去吧。”
要不是为了求证猜测,谁愿意到这儿。卫清宁单手撑着膝盖起身,“回吧。”
卫清宁御剑带着王唯一离开,昏黄色的天空在身后渐渐拉远。头上没有那一片天压着,人心情也好了一些。
离水上回廊还有好大一截距离,有点儿无趣。
“卫师兄,‘一枝春’里埋着的亡者,她是谁呢。”
“卫师兄,我们说好的,我跟你来,你给我讲她的事儿。做人要守信用啊。”
“卫、”
前方远远地飞来一个人,直直地冲着王唯一卫清宁的方向,停在两人面前。
面带彩绘牡丹面具,一身青衣洒脱飘逸。
他怎么来了?
卫清宁上前半步,将王唯一挡在身后,“彩绘牡丹,好久不见。什么事儿,劳您大驾寻我。”
“殷长衍的事儿。”
战堂消息还是一如既往地精通。“殷长衍有什么事。”
“卫清宁,不必对我处处提防。我要是有心动手,就不会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你谈。我们目标一致,护殷长衍周全。”
何止心平气和,还有两分无奈。王唯一就没听过彩绘牡丹用这语气跟谁说过话,今天算开了眼界。
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他们交情很好?
“哈哈,谁叫你板着一张脸让我误会。”战堂那么多弟子,卫清宁还是喜欢跟彩绘牡丹打交道,“打个商量,能不能把面具摘掉。看起来很生分。或者换一副笑脸的。”
彩绘牡丹双手背在身后,“十五年了,我以为你早该看习惯。”
“就是因为十五年都没看顺眼,才次次建议你换掉。”算了,不提了,这个话题永远没有结果,“牡丹,明炎宗怎么说?”
“明炎宗内部分歧很大,剑堂、医堂力主殷长衍有功无过,以战堂为首的其它堂虽认同这一点,但更为忌惮表里灯的复苏。”彩绘牡丹皱起眉头,手一扬,出现一副红线掺香封灵手铐。
“你想管控殷长衍?”
“这是战堂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彩绘牡丹说,“我把东西拿出来,我们想一想要怎么处理。”
战堂有战堂的规矩,彩绘牡丹是战堂第一战将,对付殷长衍他责无旁贷。但是,拿到红线掺香封灵手铐时,他第一次迟疑了,犹豫了。
他十分清楚殷长衍没问题,是宗门出现了偏差。
王唯一听得一肚子火,“这件事儿跟殷长衍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处理他?就凭他救人?那以后遇见这种事情就叫所有明炎宗弟子干瞪眼看着居民去死好了。”
“所有人都在忌惮殷长衍,这一根红线掺香封灵手铐,护的究竟是殷长衍的周全,还是明炎宗的周全?”
彩绘牡丹抬眼王唯一。堂主大会人人皆知事实如此,唯一敢说出口的,竟然是一个身怀六甲的普通女子。
“牡丹,把红线掺香封灵手铐给我。”
“做什么?”
卫清宁接过手铐,“殷长衍是医堂弟子,无论是缉是纵,都该由我决定。”
彩绘牡丹离开。卫清宁带着王唯一继续御剑飞行。
她安静多了。
卫清宁沉默了一会儿,清润嗓音响起,“......她叫严静儿,是改变我一生的女子。”
王唯一:“?”
“不想听的话就算了。”
“听听听,你说。”王唯一忙不迭点头。
小时候家乡闹雪灾,卫清宁跟着灾民一起流落到清水镇。
清水镇东头有一个破败的土地神庙,灾民往里涌,卫清宁被挤到角落蜷缩着,还叫压折了手腕。
挺好的,角落暖和。他手背、脚上的冻疮没那么痒。等到了春天,一切都好了。
卫清宁阖上眸子。
第二日一早,手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
睁眼一瞧,冻疮部分覆了一层湿泥。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蹲在他面前,一手拿叶子包着湿泥,指头挖一坨往冻疮上抹。
“我妹妹身上也是这样,比你还严重。拿湿泥敷一层,手就暖了,也没那么痒。”
卫清宁没说话,定定地瞧着他。
严铮脸上有一分不好意思,“我们兄妹俩睡你旁边。我长你两三岁,我会照顾你的。”
妹妹严静儿又黑又胖,在严铮身后探头探脑看。有点儿心虚。是她太胖了,推挤过程中一屁股坐到卫清宁手上,“咔嚓”一声压折了人家手腕。
严铮一大清早出去刨湿泥,给人家敷一下。
卫清宁抽回手,“不需要。”
翻身面对着墙角,阖上眸子。
严铮不管他,继续挖湿泥涂。
卫清宁甩去手背上的湿泥。他一甩,严铮就停下来等。他不甩了,严铮再继续涂。
反复四、五次后,卫清宁躺平了。
严铮抿着唇笑给他涂了手脚冻疮,轻声道,“听说中午明炎宗不要钱发馒头,我帮你也领一个。你睡吧,等你醒来,就有热乎乎的软馒头吃了。”
中午,难得的艳阳高照,灾民享受着暖烘烘的日光,吃着热乎乎的馒头,脸上挂了数日来的第一次笑。
傍晚,天边最后一抹橘色夕阳打在卫清宁身侧的墙壁上。
两个位置空荡荡,那对兄妹一直没见人。
卫清宁垂下眼皮,打算继续睡一会儿。门口传来躁动声,周围的灾民纷纷围过去,渐渐传来交谈声。
“我见过他。这小子为了多要一个馒头,扯谎说身边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明炎宗仙人被蒙蔽,给了他。”
“呵,仙人心软,周围人的眼睛可尖得很。给这小子套上麻袋不由分说打了一顿,叫他不敢再馋再贪。”
“发馒头地方离这儿远着呢。可怜黑胖小姑娘了,连拖带拽把他拉扯回来。”
卫清宁睫毛微动,睁开。
透过层层人群,看到严静儿紧咬牙关,一双手死死地抓着严铮的肩头,扯着往回拖。
严铮浑身都是血,眼睛闭着失去意识昏死过去。身下单薄的衣物被雪打湿、又蹭了一路的泥,滚成厚重的“棉衣”。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湿漉又泥泞的痕迹。
严静儿手上再一次脱力,衣物从掌中溜走。不行,会再次摔到哥哥。
无助,绝望,急得快哭了。
一双手从旁边探出来,衣衫褴褛下手臂惨白却结实有力,稳稳地搀住严铮。
是被她压折手腕的倒霉蛋儿。
倒霉蛋儿看着瘦,却很有劲儿,把严铮抱到三个人的墙角。
“谢谢你,倒、”严静儿自觉地咽下“霉蛋儿”三个字。
她心头很慌,得做点儿什么稳住自己,做什么都行。恰好卫清宁在身边,于是揪住他的衣袖。
喃喃道,“哥哥会没事儿的。我们之前经常挨打,这一次不算什么,哥哥一定没事。”
卫清宁视线下移,停在她的手上,抽回袖子。他又不是大夫,问他做什么。
严铮声音气若游丝,“静、静儿。”
“哥哥,你可算张口了,我好害怕。”严静儿喜极而泣,冲上去抱严铮,又觉得抱哪儿都会弄疼他。张开的双手半天放不下来。
听到妹妹在身边,严铮一颗心揣回肚子里。枯瘦细长的手指抬起,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拿出来一个压得乱七八糟的馒头。
又冷又硬,压得还扁。他指头稍微捏松,整理了一下形状,慢慢推到卫清宁面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卫清宁搬进来的。
“有点...硬,小口吃,不卡喉咙。”
卫清宁盯了馒头很久,拿起来放在掌心。第一次觉得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原来这么有份量。
严铮死了。
冬天本来就难熬,他被打成内伤又得不到救治,原本就差劲的身体越发雪上加霜,没撑过半夜。
清水镇死的灾民太多了,一个严铮没什么好稀奇的。
严静儿为严铮整理好遗容,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放了一把大火。
卫清宁说:“怎么不把你哥哥埋了?立个碑,你也能时常去看看。”
“碑石很贵,我没钱买。哥哥胆子小,怕冷,怕黑,一定不喜欢埋在地底下。”严静儿说,“他最放心不下我,我就把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不分开,也能常常相见。”
“哦。”卫清宁转头就扔掉好不容易寻得的铺桥踏脚石石料。